黃昏時分的天京城,長街十里,華燈初上。
距離劉威揚下旨出兵,已經過去了兩天時間。
這兩天劉威揚並未升朝,百官也不曾覲見。君臣之間似乎是相安無事,又似乎是各行其是。一干有見識的官吏乃至士子都已經聞出這裡面不尋常的味道,這座天京城看似風平浪靜,實際風雲詭譎,不知何時就會爆發一場大風暴。
位於暴風眼正中的劉威揚,滋味自然不會好受。他幾乎是以一人之力對抗着整個朝廷,所承受的壓力絕非外人所能想象。
在魚世恩暗示之後,劉威揚也有了一些心理準備,知道出兵的命令雖然下達,卻沒那麼容易執行。然而現實比想象更爲殘酷,他不曾想到顧世維的膽量到了這個地步,也不曾想到,朝中文武百官竟然對顧世維如此服從。
兵部下達了調兵令,但只是命令京畿附近的部隊進行集結,在神狸未曾全面撤退之時,這種工作本來就得完成,並不是對聖旨的響應。而且京畿附近的部隊在大燕只是二線武裝,根本不可能完成北伐重任。真正可以發揮作用的各鎮邊軍並未接到命令,依舊在自己的防地紋絲不動。
戶部開始點驗倉庫,所有的吏員以及低品官員都被派去檢查京畿道至邊界沿線倉庫庫存與賬面是否符合,這是一項複雜且佔壓人力的工作,所有人都沒不得空閒。當然,這種工作非常有必要,可前提是時機。在這個時候把人派去檢查倉庫,北伐軍的錢糧籌措就沒人去完成。
這是在抗旨!用消極工作拖沓搪塞的手段,讓自己的聖旨無法落實。
劉威揚當然知道百官的用心,也不是沒有辦法應對。如果他是個單純的暴君,大可把人一殺了之,爲了荼盈他也不在意殺人,可問題是事情不能這麼做。他可以殺掉任何一個部堂,前提是有另一個部堂可以代替。現在他的手裡並沒有可用之人,違抗者又遍佈整個朝堂,殺一個換一個沒有任何意義,如果殺掉所有人……那就等於自取滅亡。
這就是顧世維的手段啊。
不得不承認,自己這位老師擁有着過人手腕,更有着驚人的凝聚力。能讓這麼多大臣如此聽話,確實是一個出色宰相的才能。劍有雙刃,在平日輔佐朝政方面,這樣可以保證大家精誠團結避免互相掣肘,現在劍刃的另一端作用在自己身上,又讓劉威揚忍不住感慨利刃傷人更傷己。
這兩天他除了在御書房就是待在荼盈的寢宮睹物思人,此時擡起頭,望向窗外。神色頹然,面容憔悴,絲毫沒了一國之君的王霸之氣。現在的劉威揚,不過是一個失去了愛妻與骨肉,卻又無能爲力的男人。
赤忠小心翼翼地探出腦袋,向廳裡看去,隨後帶着兩個小內侍端着金盆絲巾,匆匆來到皇上的面前。
“請陛下淨面。”
用溫水洗了把臉,劉威揚終於有了點精神。想到百官逼宮的事情,不由又心慌意亂,隨口便問起赤忠:“顧世維那裡可有什麼動靜?”
“顧相說是身子不舒服,不見外客,也沒什麼動靜。”
自己不升朝,丞相不理事……一個國家兩天沒有主宰,這就是敗相。
劉威揚搖搖頭,在這種博弈裡,自己註定是輸家。這個天下姓劉不姓顧,顧世維可以用江山當籌碼,自己卻不能把社稷做賭氣的工具。
他朝赤忠吩咐道:“把各地的奏章拿進來吧。”
“陛下……顧相不理事,奏章沒人代批,積了很多……”
作爲一國之君,劉威揚並不能事無鉅細樣樣過問,時間精力都不允許他如此。文臣體系的作用就在於此,奏章先交給宰執以及部堂重臣處理,他們會在奏章後附上自己的處理意見,皇帝只需要選擇同意或是反對。劉威揚三徵神狸國內依舊運轉正常,就是靠着顧世維爲首的文臣班底,以這種工作方式保證江山穩固。現在顧世維帶頭告病不理事,其他人也都不發表意見,一切都聽從“聖裁”,巨大的工作壓力就堆在了劉威揚一個人身上。
他嘆了口氣:“再多也得批,國家和百姓都拖不起。先把邊報拿來。”
赤忠轉身離去,劉威揚又不禁想起荼盈。過去有這解語花相伴,便是通宵批閱奏章也不會覺得辛苦。如今……一切就看楊烈了。盼着這位墨門鉅子,能給自己帶來好消息吧……
夜幕降下。天京城繁華的燈火溢出了城牆之外,鉅子楊烈已經來到了天京城下。透過那森嚴的城門關卡,看着天京城內繁華的夜市,楊烈卻不禁發愁起來。荼盈犧牲、三皇子不知所蹤,這些消息,該如何向劉威揚開口?
楊烈不知道的是,他的到來,對正處在極度艱難和孤立中的劉威揚,會造成多大的打擊。
顧世維府上寬敞的客廳之中,大燕朝廷再次集合。
他們當然不是來問顧世維的病,而是在問自己的前程。
他們所做的事固然可以令皇帝處境艱難,自己卻也要承擔風險。更別說這一切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最終要實現的訴求也非等閒事可比,一旦失敗自己的身家性命也多半保全不住。這是一場投入身家性命的豪賭,所有人都不敢掉以輕心。
顧世維倒是神態自若,“衆位所擔心的事老夫非常清楚,我還是那句話,但放寬心。只要我們共進同退,就都不會有事。”
大學士陳逸峰道:“相國所言甚是。只是學生有些擔心,神狸大軍未退,如果我們自起紛爭,會不會……”
不等顧世維開口,兵部尚書林業已經搶先說道:“陳學士,你這也太過杞人憂天了。如今的草原,可沒有天命汗,衆位說是不是?”
羣臣聞言一陣大笑。不管立場如何,大家誰都不希望天命汗的時代再來,因此都笑得歡喜。林業繼續說道:“如今的神狸就是一條被打斷了脊樑的狗,沒什麼可怕。此次興兵無非抄掠些百姓,沒多久就該退兵了。再說雲中城的墨門也不會放任不管,等到墨門出動,那些胡人必然要退。”
顧世維這纔開口:“林尚書說得沒錯。草原不過癬疥之患,朝堂纔是腹心。只要我們正本清源,把朝堂的事情理順,區區神狸何足掛齒。即便沒有墨門,草原上再出個天命汗都沒關係,如今的南曜有我顧世維,就不會讓神狸撒野!”
說到這裡他的老眼中陡然射出兩道精光,讓羣臣都爲之一振。別看顧世維不通技擊,可是秉國多年,身上的氣勢之強絕不是所謂高手能比。衆人看到他的氣場,心裡也就安定下來。
此時,門外突然傳來了叩門聲。顧世維皺了皺眉頭,高聲吩咐:“進”。只見顧家總管走了進來,靠近顧世維,嘀咕了兩聲。
顧世維眉毛一挑:“這個時候?好了,你下去吧。”
等到管家離開,一旁的戶部尚書王鑾問道:“相國,莫非有什麼變數?”
“算不上變數。”顧世維的臉色恢復了正常,“墨門鉅子楊烈進京了。”
一言出口羣臣都是一驚。大家心裡明白,雲中墨門在民間素有號召力,就連燕國太祖劉破奴,也是墨門武者出身。其實力足以媲美一國,絕不能以普通民間組織看待。楊烈本人與劉威揚交情莫逆,在這個時候他回到天京,無疑會打破天平的平衡。
林業道:“相國,這可該當如何?”
“慌什麼?”顧世維看了一眼林業:“楊烈不過一武夫,至於把你們嚇成這樣?你們且看老夫的手段!”
對這一切一無所知的楊烈此時已經抵達皇宮。他身份特殊,不受宮禁時間限制,太監赤忠親自出來迎接,帶着他前往荼盈的寢宮。
來到宮門以外,赤忠朝楊烈一笑:“鉅子請稍候,奴婢去稟報……”他剛說到這裡,劉威揚已經自行從宮中跑出來。
他奔過來,握着楊烈的手,希冀的眼光先是在楊烈的身前身後尋覓。尋不着那夢縈神牽的大小身影,他仍不放棄,在老友的臉上逡巡着,聲音微微發顫,嘶啞着:
“朕……朕的盈兒,朕的宸瑞呢?”
意氣風發的堂堂燕皇,竟然是如此模樣。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即便是身爲老友,楊烈也難以相信。這一路上的擔憂,一路的徒勞奔波,本已令楊烈心頭如大石壓着,此時更是難以控制自己。他喉頭似乎被什麼東西梗住了,張嘴卻無聲。
“楊烈!楊兄……楊鉅子!你,你答應過我的,答應我,把盈兒和宸瑞帶回來,和我一家團聚的……天下人都知道,楊烈一諾,千金不易,你答應我的,就一定會做到,對不對!”
“皇上……”赤忠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轉過身去。劉威揚這般的身份,這般的性子,卻做如此杜鵑泣血一般的哀鳴,真是聲聲撕人心肺!
“劉兄,我,我對不起你……荼妃她,”楊烈終於開聲,可淚水,也隨之流了下來,“爲了保護小皇子脫身,捨身阻擋追兵,與神狸巫師,同歸於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