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國不可一日無君。
而蘇慎也好王佑也罷,之前一段時日的所作所爲,正是爲了讓國可以數日無君。
皇帝離開天京城御駕親征的情況,在大燕漫長的歷史中並不少見。但要是說燕皇親率船隊,出海遠航,則是聞所未聞。
王佑決議提前出航的這一日,天京城萬人空巷,看熱鬧的人也好,別有用心的人也罷,紛紛聚集在天京城碼頭。縱使運河寬廣,碼頭船隊錯綜複雜,那艘海龍舟依舊鶴立雞羣一般無比顯眼,氣勢磅礴,奪去了所有人的喝彩與關注。
緊接着,人羣中傳來一陣更大的騷動,只是人擠人,其實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直到最先的一批人噗通一聲跪下,身後的那一批剛想說總算能瞧見些什麼了,便看到那道金燦燦的御輦,也跟着噗通一聲跪下。
策馬最前的,便是那名震天下的大丞相蘇慎,而端坐在身後御輦上的,便是王佑。
跟在王佑身後的,則是一種散發着壓抑氛圍的黑騎護衛。
梟衛影衛還有鷹騎,這其中的關係,尋常百姓自然不明白,只是看見雷星亮和付歡二人身上一襲扎眼的夜梟服,那點湊熱鬧的心思,便煙消雲散。離得遠一些的百姓,乾脆就結伴逃走,不敢再靠近半步。
在碼頭之外的街道上,有一處人聲鼎沸的酒樓,酒樓的三樓雅座正好可以遠遠眺望碼頭,視野寬闊。此刻三樓角落裡,正坐着兩位不起眼的灰衣青年,看向碼頭方向,不多言語。但若是細看其眉宇,觀其談吐,便能察覺到些許的違和。
其中一人將炒黃豆丟入嘴中,笑道:“延澤,你怎麼看?”
李延澤聳了聳肩,從對方手中奪下了一把炒黃豆,略微沒好氣道:“不知道。我也不是什麼都知道的。”
握着一把炒黃豆的譚笑生無奈地聳了聳肩,自從梟衛來找過鬼不收生意的麻煩,被墨可爲的計謀化解後,鬼不收的一切倒是平靜了下來。地宮塌陷,鬼市也受到了影響,很多不願回地上的人,也不得不跟隨譚笑生的步伐,逐步回到正常人的生活彙總。
譚笑生知道,王佑是要出東海,尋找那個什麼七曜天宮,只是他答應過楊陌,不向別人透露這件事,就連李延澤都沒有告訴。
李延澤看向距離很遠但依然一清二楚的海龍舟,無奈道:“燕皇親自出海,卻只給了個巡視東南,震懾海寇的藉口。南曜海商素來昌盛,諸國打壓海寇,都是盡心盡力。哪裡有什麼倭寇需要燕皇親自去‘威震’的?”
譚笑生小聲贊同道:“這藉口,是有些糊弄了。”
他心中明瞭,腦海中不禁又想起武曲星君呂長英的風采來。
李延澤將黃豆嚼地嘎嘣脆,隨後補充道:“再說,看那海龍舟的樣式,巡視近海,大材小用。”
譚笑生沉默地盯着遠處的風景,不知覺間,手中黃豆一空,再想去取,碟中也空無一物。譚笑生忽然有些悵然若失,輕嘆了一聲,淡然道:“無論如何,等下一次燕皇回京,必然又會有一番風雨變動。鬼不收,必須做好萬全的準備。”
李延澤略微收起了那副無奈神態,嚴肅地點了點頭。
回到海龍舟上,燕皇在一衆梟衛的護衛下,步步登舟。在禁軍官兵強硬的態度下,一團亂麻的碼頭總算安靜了些許。
蘇慎與王佑共同步入舵樓,付歡與雷新亮則同時止步轉身。身後上百名梟衛鷹騎,齊齊站定,面對兩位首領,面容整肅。
付歡笑道:“想不到有朝一日,還會和梟衛統領同臺共事。”
雷新亮假作聽不出付歡的譏諷,搖頭道:“久仰影衛付首領大名,實在榮幸。”
付歡微微眯起眼,仍是皮笑肉不笑:“看起來,你比那鐵無環更聰明些,日後想必會更有一番作爲吧。”
雷新亮笑意真誠,彷彿沒有心機:“付首領太擡舉我了,雷某人只求食君祿奉君事,再多的,便不敢去想,也不該去想了。”
付歡沒有說話,默默回過頭來。雷星亮同樣選擇沉默,兩人如同門神一般,等待着下一位大人物的到來。
雷星亮微微頷首,此刻,作爲燕皇心腹,雷星亮手下的上百鷹騎,就站在這艘海龍舟的甲板之上。人人錦衣佩刀,嚴陣以待。
那付歡爲什麼會在這裡呢?
雷星亮微微側過頭,看向那些正忙着揚帆收錨的尋常水手,而鷹騎之中,似乎也一直有人蠢蠢欲動,時不時將目光撇向那些似曾相識的水手。
原因很簡單,因爲這艘燕皇親乘的海龍舟上,沒有普通人。
想通了的雷星亮苦笑一聲。看來那些水手,都是影衛成員。而影衛本就選自鷹騎,也難怪那些見着了過去袍澤的鷹騎,微微驚訝動搖,左顧右盼。
這樣看來,在海上的時日,恐怕會是一場好戲。
大帆揚起,雷星亮與付歡,同時昂起頭來。
舵樓閣臺上,王佑負手而立,蘇慎則正襟危坐,正爲燕皇烹茶,怡然自得。
忽然,王佑輕聲說道:“他來了。”
蘇慎仍舊不緊不慢地高提水壺,高沖茶葉,滾沸的熱水衝散茶葉,霎時間,房內茶香四溢。
直到蘇慎斟茶完了,他才款款起身,走下舵樓。王佑回到桌邊,卻發現桌上只擺着一碗茶水,和兩盞空空蕩蕩的上好茶碗。
碼頭上、碼頭外,已經漸漸安靜下來並作鳥獸散的百姓們,再度沸騰起來。
只有一騎,毫無阻礙的穿過人羣,步步生風,人羣中爆發出雷鳴般的喝彩。
守在舵樓兩側的雷星亮與付歡也不禁側目,遠遠便能看見那一騎彷彿燁燁生輝,能看見那魁梧的身形與高大異常的戰馬。
至於端坐在馬上的那名大將軍,只是一眼看過去,作爲武夫的眼光便讓二人驚畏不已,所謂“望而生畏”,不過如此。
自燕皇上任以來,耿中霄始終拒神狸於北塞之外。這位過去默默無聞的神策軍副將,在執掌神策軍後忽然搖身一變,展現出驚世駭俗的將帥之才,用兵如神。傳聞所有耿中霄親自臨陣的大小戰役,只有捷報。
所以百姓將耿中霄當做英雄般吹捧,成爲了酒肆茶館那些說書先生最近的大熱話題。就連付歡這樣的人物,也難免有些被沸騰的情緒感染,看向耿中霄的眼神,稍稍有些炙熱。位極人臣,天下稱頌,對他這樣蟄伏在陰影中的人而言,真是太過耀眼。
只是付歡並沒有意識到身旁雷星亮的眼神,在看向耿中霄的時候,深沉如淵。
蘇慎走出舵樓,正見到那一騎遠遠踏步向前,百姓夾道歡呼的場景。雷星亮立刻收起自己的眼神,作惶恐狀作揖道:“稟丞相,神策上將耿大人已到。”
梟衛與禁軍護衛的層層人牆,在耿中霄翻身下馬的那一刻,便自覺讓出了一條道路。耿中霄一身錚錚鐵骨,沉默寡言,一路登上海龍舟上,哪怕是雷星亮與付歡親自上前迎接,他也依舊置若罔聞。直到他的目光與蘇慎相交,耿中霄的嘴角才總算浮現出了一絲微笑。
二人相顧無言,蘇慎僅僅是做了個請的手勢,耿中霄也不客氣,先一步踏入舵樓,隨後蘇慎轉過身,停下腳步,對衆人輕聲吩咐道:“時辰已到,揚帆起航。”
“遵命!”
蘇慎退後兩步,輕輕關上舵樓門扉。
付歡的心神仍然有這些激動的漣漪,而一旁的雷星亮,看着眼前這棟聚集了大燕乃至天下權柄最大的三位人物,似有所想。
片刻之後,海龍舟大帆揚起,隨從的船隊也隨之升帆啓航。
以海龍舟爲首,大燕船隊總計二十餘艘,功能各異。紫薇天宮雖然不在深遂海域之中,但其作爲七曜的藏身百年的地點,必然有着地理上的與衆不同處。
船隊從天京城運河出發,沿途將會有蘇慎佈置好的地方船支融入船隊。抵達入海口後,將進行最後一輪補給,隨後出海遠洋。
除了海龍舟上多是梟衛影衛,其餘艦船上,大都是蘇慎挑選出的各地水師精銳,將士上千,聲勢浩大。
寬闊的運河上,風平浪靜,春風拂面,讓人感覺這不是一次遠征,而是出遊。
王佑在船上深居簡出,除了蘇慎耿中霄二人常受到召見,密探些關於七曜的話題,便極少出現在衆人的視野裡。
又是一日,天空晴朗。耿中霄在自己的臥室內閉目沉思,卻忽然聽聞扣門聲傳來。耿中霄誤以爲是王佑再度召見自己,不敢怠慢,上前開門,卻發現是一襲青衣的宰相蘇慎,提着棋盤,面帶笑容。
耿中霄微微一愣,旋即淡然笑道:“丞相大人,可真是稀客。”
蘇慎輕輕擺手,彬彬有禮:“反正近日閒來無事,對弈幾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