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
雲中城內,炊煙裊裊。楊烈剛一推開家門,就看到小小的楊千雪奓着手,撲進了楊烈的懷裡。楊烈一把將楊千雪抱了起來,看着咯咯笑着的女兒,一直緊繃着的弦,總算放鬆了下來。
他帶着改名爲楊陌的劉宸瑞這一路也頗爲艱難,幾個男子伺候個嬰兒,可是比與強敵巨寇交戰更爲艱難的挑戰。直到回了雲中遇到岑霜,他纔算得救。
“爹爹,你可回來了!”楊千雪蹭着楊烈的臉,隨即嫌棄地摸着楊烈的鬍子,楊烈哈哈大笑。祝天雷與幾名武者緩步走出,向着楊烈抱拳道:“師父,您回來了。我們的事情總算解決了。”
“嗯,”楊烈抱着楊千雪,向着祝天雷微微點頭,“木蠻國的事兒,你們辦的不錯。只是——”
“爹爹,爹爹!”不等楊烈和祝天雷說下去,楊千雪忽然急不可耐,伸出小手,指着楊烈身後的岑霜,“岑霜姐姐抱着的,是岑霜姐姐的孩子嗎?”
衆人聞言看去,只見岑霜窈窕少女,青衣裹身,她的懷裡,真的抱着一個嬰兒,正咬着手指,咿呀學語。岑霜卻咬牙切齒:“小千雪,你又皮了啊?我哪來的孩子!”
楊烈颳了刮女兒的鼻尖:“千雪,你願意多一個弟弟嗎?”
“願意!”楊千雪驚喜的回過頭,摸着父親的臉,“思賢哥一點都不好玩,我都無聊死啦!爹你要給我找新媽媽了嗎?”
楊烈大囧,岑霜也抱着楊陌,走到楊烈父女身邊:“千雪,看姐姐懷裡,給你帶了個弟弟回來,可愛嗎?”
楊千雪兩眼放光,就伸出手去,碰觸楊陌稚嫩的面龐。看楊陌肌膚如水,安安靜靜地吮着手指,楊千雪簡直心花怒放,抱着楊烈的脖子就是一陣嬉笑:“爹爹,弟弟是從哪兒來的呀?”
衆人又看向楊烈,卻只見鉅子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楊烈仰起頭,滿懷悲憫,對着衆人說道:“這孩子……名叫楊陌。是我在大燕撿來的孤兒。”
衆人聞言,無不肅穆。只有楊千雪在楊烈的懷裡,還拽着楊陌的襁褓,不肯放手。楊烈沒在意,只繼續說道:“無定原事變,神狸南曜烽火再起,不知又會有多少流血與離別……”
五百年來,南曜雖與草原諸部多有碰擦,但神狸與大燕交好,本以爲能成爲天下太平的契機。可如今,神狸突然背叛,重創無定,哪有和平可言?何況神狸是天命家族的直系後裔,那曾經被天命家族屈辱統治的烙印,一直打在南曜人民的心中,不可磨滅。
那些潛藏着人心中的仇恨和執念,都隨着無定城的轟然倒塌,被徹底點起。
就在衆人憂心忡忡的時候,楊陌的一聲哭啼,卻突然將他們拉回了現實。只見楊千雪捏着楊陌的嫩臉,也不顧楊陌的眉頭已經皺成一團,愛不釋手,直到楊陌有了些哭腔,楊千雪才滿意的放開手,重新抱住楊烈的脖子:“爹爹,弟弟比思賢哥好玩兒多啦!”
楊烈苦笑兩聲,這丫頭,看來沒少欺負陳思賢。
祝天雷忽然想起什麼似的,立刻就朝着鉅子走去:“師傅,除了木蠻國的事情,長老會那裡——”
突然,一陣渾厚的鐘鳴迴盪在雲中城上空。楊烈愣了片刻,昂首閉目,心裡清楚得很,這鐘聲是洗星河召開長老會的傳喚。
一鐘鳴環繞着八層閣樓,縈繞不散。八方天橋之上,諸多長老從天京城的四面八方,紛至沓來。公輸臣乘着墨門登雲梯,看着整個雲中城恢弘的景色,心中卻隱隱不安。
當公輸臣匆匆推開長老院的大門,卻發現衆長老們早已各就各位,一言不發。坐在正中的洗星河,正閉目養神,等待着鉅子楊烈的到來。換做平時,召開長老會絕不會是這麼安靜的場面,這份詭異的團結背後,是洗星河的手腕,以及對鉅子達成了某種共識的前兆。
無定原之事,墨門上下皆已知曉。此時召開長老會,其中心機,昭然若揭。可無定原之事,楊烈的確參與其中,更有甚者,當年爲荼盈與劉威揚聯姻,楊烈不僅積極贊成,更是主動牽線搭橋。而現在荼狐反水,洗星河要是真的想落井下石,楊烈該如何辯駁纔好?
“轟——”
隨着巨大的轟鳴聲,長老院巨大的機關門緩緩打開。一隊人馬排着整齊隊形緩步而入。秋日之下,人影林立,一襲白氅,隨風而動。墨門鉅子楊烈爲首,在他身後則是墨門武者二十四節氣小隊的一干隊長。
墨門內部雖然分爲術,武兩宗,但是隻是個人的身體素質以及能力偏差所決定,並不會因爲這種修行體系不同就彼此爲仇。若果真如此,墨門也不至於成爲當下南曜第一大派,被百姓視爲公正與俠義的化身。這些隊長和術宗長老平日也頗爲相得,然而此時他們的神色卻和平日迥異。
所有隊長面色如鐵,行路如砸夯,落地有聲。明明是二十四個人,可是聽腳步聲卻彷彿只有一人。以他們的修爲走路本可做到毫無聲息,故意爲之自然是爲了表現對於長老院的不滿,也是表達自己的態度:墨門二十四節氣小隊和矩子楊烈共進退。
一干術宗長老的視線落向洗星河,也是在暗示今天的事和自己無關。事實上大多數長老對於楊烈的看法並不差,但是洗星河作風強勢,也由不得他們反對。眼下自然不想平白被楊烈記恨。
楊烈看向洗星河,與後者目光相對。洗星河目光銳利如劍,楊烈卻深邃若海,兩下相對全無火光,只有無邊海水包容鋒刃。
楊烈一拱手:“諸位長老鳴鐘集會,不知是何原因?”
洗星河聲音冰冷:“按照墨門規矩,矩子雖爲墨門首領,但是也要接受長老會制衡,如果矩子行止有差,長老會有權質詢。”
“確實如此。如果楊某有哪裡行差踏錯,也請諸位長老及時指教,免得壞了墨門名聲。”
“楊烈,你想要裝糊塗?無定原之變,你是罪魁禍首。正因爲你教唆燕皇親信胡人,又以墨門矩子身份組織這次會盟,才造成這場禍事,你難道不該說點什麼?”
楊烈一拱手,“的確。無定事變,烽火再起,殃及墨門以及無辜百姓,我身爲鉅子,這份責任,沒有理由推脫。”
此話一出,二十四節氣隊長面面相覷,沒料到鉅子居然如此輕易就承認了過失,按照洗星河得理不饒人的個性,鉅子這一關,可不好過。
洗星河輕笑一聲,環顧四周:“諸位長老,鉅子承認了自己的過失,難能可貴。但錯就是錯,親信胡人,招致墨門蒙受如此災難, 楊烈便已失去了繼續作爲鉅子的資格,在此,我提議,彈劾楊烈,重新選舉新的鉅子!”
長老們一陣騷動,洗星河的目光落在術宗長老蔡八方身上,後者遲疑片刻,最終還是對洗星河點頭致意:“本座贊同。”
洗星河不着痕跡地略略點首,又看向其他人。被他看過去,那些長老只好硬着頭皮附議,一時間從輿論上似乎已經坐實了要讓楊烈退位。祝天雷握緊了拳頭,想上前辯駁,卻被楊烈用眼神制止。
“那麼,”洗星河志得意滿,重新看向楊烈,“鉅子,你若不做辯解,此事——”
“天命無親,兼愛世人。”楊烈忽然開口。他之前說話一直語氣低沉,此時聲音陡然提高,恍惚間讓人產生一種錯覺,他不是在開口說話,而是拔出了那口打遍天下無敵手的神劍。而這八個字語氣鏗鏘如同劍鳴,瞬間打亂了洗星河的說話節奏,讓他後面的話沒有說出口。楊烈則繼續說道:
“如今神狸的騎兵還在邊界肆虐,我們難道不該先想辦法退敵?此時爭論矩子大位是否恰當?”
洗星河冷哼一聲:“名不正言不順,一個不合格的矩子又怎麼能打退神狸?”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洗長老只知神狸背叛,卻不知胡王荼狐未有此意,卻是那大巫哈梵,反了荼狐在先,掌握了草原的軍政大權於後!”
“大巫和胡王,誰是主謀,又能如何?”
“連誰是自己的敵人都分不清,我們又怎麼可能取勝?大巫哈梵,乃是天命汗哈桑克的後裔。身體裡留着的,是天命的血,是征服天下的慾望。”楊烈環視衆長老,“這次神狸之變,不是一次簡單的兵變或是寇邊,而是天命汗的後裔妄圖復辟,想要重建祖宗的榮光。矩子之位楊某並不在意,但是不管誰當這個矩子,都得做好迎戰我墨門最大敵人的準備,也得有這份本事才行。”
此言一出,全場無言。
墨門本就是因反抗天命家族而組建的組織,雖然時移事易當年舊人後裔已經十不餘一。但是對於天命家族的畏懼以及仇恨已經鐫刻在骨子裡,聽到楊烈的話,大部分長老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天命家族身上。再說楊烈最後一句話也極有分量,如今這個矩子要肩負對抗天命家族重任,必須得到二十四節氣小隊支持。這些隊長的態度明顯,換人容易,可是誰又能維持住局面?
“既然如此,”洗星河咬緊牙關,不依不撓,“天京城百官逼宮時,爲何你又不管不問?如此一來,燕皇對我墨門更加排擠,共抗神狸,又從何談起?”
“墨門不介入廟堂之爭,這是祖宗定下的規矩!我身爲鉅子,當然不能帶頭違反,洗長老認爲我這樣做有何不妥麼?”
“我同意鉅子所說。”長老公輸臣突然開腔,“天命汗後裔再次控制神狸,這是不祥之兆,只怕天下將有大事發生。此時彈劾鉅子,又有誰能夠帶領武者,伸張墨門的理念呢?”
“況且,”公輸臣轉過身,對洗星河禮節性的鞠了一躬,“妄言讓鉅子幫助燕皇,清洗朝臣,這提議與我墨門祖訓相違背。長老院不止監督矩子,也監督所有長老,洗長老請慎言。”
洗星河死死盯着公輸臣,卻難以駁斥。
“我,反對彈劾。”長老羅一傲站起身,“決不能讓第二天命,復辟於世!”
“……同樣放棄。”
“我也放棄,洗長老,此刻不比常時。”
公輸臣環顧長老院,儘管有人還在猶豫,但超過半數的長老都已經放棄了彈劾。楊烈與公輸臣目光相對,微微點頭致意。
“那麼,楊烈仍然肩負鉅子之位,將要責無旁貸,帶領我墨門,對抗神狸!”
洗星河怒哼,憤然離席而去。楊烈看着他的背影,輕輕嘆息。洗星河當日一票之差未能當上矩子的心結,不知幾時才能放下。他如何才能相信,自己當時確實投票支持洗星河當矩子,而不是自投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