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舟連忙掐滅了煙,扔在垃圾桶,雙手合十,卻見那僧人身後還跟着一個約莫十一二歲的小沙彌。
“世界虛空,能含萬物色像,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澗,草木叢林,惡人善人,惡法善法,天堂地獄,一切大海,須彌諸山,總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復如是。”【《壇經》】
僧人的聲音猶如山間一汪泉水。
江舟聞言,心中大動,本如一團亂麻,現在卻清明瞭許多。
“大師,可否再指點一二?”
僧人手執佛珠,遠望羣山,又轉過身,眼神所及之處皆是靜水般的平和:
“人在世間,愛慾之中,獨生獨死,獨去獨來,苦樂自當,無有代者。善惡變化,追逐所生,道路不同,會見無期,何不於強健時,努力修善,欲何待乎?”【《無量壽經》】
“走吧。”他對身後的小沙彌說道。
江舟呆呆得站在原地,看着僧人離去的背影:“多謝大師。”
她聽得專注,並沒有注意到一邊早已站了一大一小。
“洗手間就在右邊的小門裡。”季岸對商路說。
江舟這才注意到季岸的身影:“怎麼來了?”
他走到她的身前,高大的身影瞬間把她籠罩在一片陰影裡:“等了你那麼久都沒回來,就出來看看。”
她傾身側着頭靠在他的胸口,還能從窗外看到重巒疊嶂的羣山:“剛纔那位大師的話,你聽到了嗎?”
他伸手溫柔地撫摸她蓬鬆的發:“聽到了。”
雖然人生在世,有親眷愛人相伴,但生死之時,皆是獨自一人。從前今日,諸事因果輪迴,種種因緣際會,無論善惡,皆由自己承擔,自因自果,無人可代爲承受。
……
“抱歉,我沒有解開這個謎題。”商路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經地說,“但我也有一點點的結果。”
“你說。”江舟看着認真的商路。
商路不知道從哪兒抽出了一張撲克牌:”這張黑桃j,就是詩裡的主角——霍格爾。他代表的是J這個字母。而在剩下的詩句中,我提取了一些關鍵詞。”
“第一句是丹麥,第二第三句就是在提示霍格爾,第四句是甦醒,第五句是眼,第六句是永不開刃之劍,第六句是十字架。”
“既然這是首歌頌西方勇士的詩,那麼幾個關鍵詞對應的英文分別是:Denmark,awake,eyes,courtain,rood.”
“我的猜想是,這些關鍵詞的首字母,或許可以組成一個單詞。”
“把你的草稿紙給我看看。”季岸說。
或許,是他們之前想的太複雜了。
就是提取關鍵詞排列首字母。
“d,a,e,c,r……C.R?”
C.R公司?
那前面的d,a,e又是什麼?
霍格爾…黑桃J…
代表的是英文字母J。
那麼……
“我知道了。”江舟接過那張紙,“C.R就是C.R。剩下的三個字母裡,好像不相關,但是,還有一個J不是嗎?這首詩就是J。”
那麼,連起來就是……
“Jade。是我的英文名。”
江舟看着紙上工整的字體,又拿出那把鑰匙。
綜合分析下來,審判者就是顧子期。
他詩中傳遞的暗號,處處指向C.R和江舟。
她之前從來不認識什麼顧子期,Jade這個英文名更是長久不用。
他這樣做,是爲了告訴他們,他一直在調查江舟。
而這個C.R,是針對季岸來的。
“他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學生,卻在調查我們。也就是說,他其實並不只是一個普通的學生,中國人那麼多,爲什麼偏偏要調查我們,而且,在第一次遇見以後,就出了事,他被關押了。那麼,他一定很早之前就已經調查我們了。”
江舟和季岸再一次站在了那個過渡區裡。
哐叮哐叮——
穿堂風吹不走菸頭閃爍的火星。
“我懷疑顧子期是鷹的人。我們得去他的家裡找找線索了。”季岸說。
“可他才……”一個初中生,怎麼會是那麼大的跨國公司裡的成員?
“他不是也殘忍地殺了人嗎?”季岸反問,“這已經說明他不是普通的小屁孩了。”
江舟幾乎是顫抖着吸了吸了一口煙,她不敢相信,卻又不得不相信。
“要想知道鷹的老大是誰,突破口就是顧子期。而且,”季岸看着江舟,“這個人,很有可能是我們身邊的人。”
“你是說,我們身邊的一些朋友裡,有內鬼?”江舟的眼中是難以置信。
“沒錯。他知道我們的行程。”季岸說。
“可是,難道你會懷疑是周映光?徐閱?段驍嗎?”江舟問。
他看向窗外:“或許是跟他們相關的人。或許是,我們曾經遇到過的人。”
……
火車正行駛於一片稻田,依稀可以看到在夕陽下,一個老農、一頭牛。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那種寧靜樸素的生活,是現在的江舟最嚮往的。
“是不是也很想過這樣的生活?”江舟的腦袋正對着自己,她正在專心地看着稻田裡的景象。
那僧人的話語還在耳邊:“等我們處理完那件事情,就去環遊世界怎麼樣?”
跟你在一起,踏遍千山萬水。
“我還以爲你會想要蓋一間小屋,隱居深山呢。”季岸說。
“對對對,我還有本職工作。我們先去走一圈,然後回到夷山,你做你的打雜工,我做我的鄉村醫生。”江舟說。
她的眼睛,在看他的時候,從來沒有狠戾之色。
這個時候的江舟,就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愉快地暢想未來的美好。
千帆過盡之後,只想迴歸生活的本真。
……
終於,火車到達了目的地,青城站。
“對了,可以方便問一句,你們是要去哪兒嗎?”陳墨拎着包,問。
這一路,坐得江舟腰痠背痛,她難受地想扭着腰,但還是忍住了:“就去看看風景。”
季岸看到她難忍的樣子,伸手幫她揉揉肩。
“叫好車了嗎?這個地方可不容易叫到車。”陳墨關心地說。
“沒,我們準備租一輛車。”季岸拿過江舟的揹包,挽在自己的胳膊肘裡。
“從車站出去,右拐,大概兩百米的地方,就有一家租車行。你們可以去那裡租車。”陳墨說。
“好,謝謝。”季岸說。
“那我們有緣再見吧,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
那三個小偷在火車停站後,就被早就等着的警察押了出去。
下車的時候,倒是沒有再見到那僧人和小沙彌。
罷了罷了,有緣再見。
這一路,也算是有驚無險。
他們照着陳墨的提示,果然很容易地就找到了那家租車行。
但現在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已經入冬,白天越變越短。
他們沒有進去,而是先找了一家賓館投宿。
小地方,賓館的設施也相當一般,甚至算是有點破舊。
“還行,比之前那件單人標間要好多了。”江舟倒是不怎麼在意,捲起袖子開始清理。
季岸脫下外套,把兩人的揹包放在椅子上,走進衛生間,發現江舟正彎着腰擦洗漱臺。
因爲動作的緣故,她的黑色針織衫起起伏伏,腰間一塊雪白時隱時現。
他走上前,貼上她的身體,把臉埋進她細嫩的頸窩。
大理石的檯面上,還流淌着泡沫水,白色的泡沫像一座座雪山。
江舟把手撐在上面,雪山便成了塑料粒子,被碾得粉碎。
一下火車,她就感覺到他有點不大對勁。
這個地方,承載了他太多的回憶。
畢業之後,他就跟着師兄們遠離城市,在這隱蔽的、荒僻的小城裡,一心研究,不問世事。
他當時的心願是:幹驚天動地的事,做平平凡凡的人。
然而,始終是事與願違。
江舟知道此時沒有什麼話語能夠安慰季岸,因爲他所承受的傷痛並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盡的。
她只有和他一起承受,一起痛,毫不保留地接受他的宣泄、爆發。
江舟破碎的吟哦彷彿讓他回到了從前的夜裡,他從研究所出來,周圍沒有任何人家,只有蒼翠樹林中的風聲、天空中掠過飛鳥的啼鳴,還有小獸的嘶吼。
“我曾經把這裡當作是我的家。”他的聲音哽咽,身體戰慄。
他是孤兒,從小呆在孤兒院,對於“家”,沒有任何的概念。
後來他憑藉自己的努力考上大學,投身於研究,在這個地方,忍受寂寞冷清,但他依然愛這裡,只因他把宛町當作了家。
他覺得自己的出生,就是爲了做一些有利於全人類、造福百姓的事。
向來孤寂,不過將一腔熱血投注於此。
只是後來,一場爆炸,夢碎了,家也燒成灰燼。
江舟感覺到自己的頸窩裡有一片溫熱的溼意。
很癢,癢得她心臟都在糾纏,像是被擰的毛巾。
這世間存在太多陰差陽錯,想求的,要不得;想要的,求不得。少年志在四方,老來卻不過求得一圓滿。
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
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凡先前種種,不過大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