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藝已經走了片刻,服務員纔將最後的幾個菜送了過來,而之前送上來的菜也基本沒怎麼動過,金秋卻已經不打算再吃了。
我讓服務員將那些完全沒有動過的菜打了包,然後寄存在飯店的冰箱裡,準備留着晚上吃。
我去前臺付了帳後,與金秋並肩站在屋檐下,一直沒有停止的雨水就這麼打在旁邊的玻璃窗上。地上的積水裡則倒映着正在路上疾馳而過的汽車,世界是動態的,而我的心情卻是平靜的,我甚至不想記起剛剛和金秋聊了些什麼。
金秋從自己的包裡‘摸’出了一包‘女’士香菸,‘抽’出一根遞給我。我不習慣‘抽’這麼淡的煙,便搖了搖頭,金秋給自己點上了一支,她很重的吸了一口,將煙吐出後,然後便看着我,似乎有什麼話要說。
我在她的目光中有點不自在,便往後退了一步。
金秋嫌棄的看了我一眼,隨後說道:“幹嘛呀,我是身上有毒嗎,讓你這麼躲着我!”
“沒有,只是感覺你的表情怪怪的,就像誤吃了一隻蒼蠅吐不出來的感覺。”
金秋“噗嗤”一聲就笑了出來,她將雙臂放在‘胸’口,彈了彈菸灰之後,便一直看着對面被雨水打得很溼的街道,她看上去有很重的心思。
當我也從口袋裡‘摸’出一支香菸點上時,她終於開口向我問道:“江橋,你覺得我過得開心嗎?”
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有多瞭解她,所以並沒有給一個很肯定的答案,只是回道:“能夠一直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我覺得應該是快樂的吧。”
金秋吸了一口煙,然後仰起頭,目光渙散的對着落雨的天空緩緩吐出口中的煙霧,她閉着眼睛搖了搖頭,卻不說自己爲什麼過得不開心,而在我的記憶中,就現在這麼一個場景,好似在哪裡經歷過的,卻又記不得時間和地點。
跟着她以一樣的節奏吐出一口煙後,我又向她問道:“你在想什麼呢?”
“沒有想什麼,只是感覺心裡很空。”
我看着她,她一聲輕嘆,然後又笑了笑對我說道:“你不是還有事情要辦嘛……快去吧。”
“……你確定,你能搞定自己的心情?”
“我就不是一個爲了心情而活着的‘女’人。”金秋說着將手中的香菸按滅在了旁邊的垃圾桶上。稍稍沉默後,又對我說道:“對了,關於那座紡織廠改造成酒店的相關手續已經全部辦下來了……明天就會有一個工程隊進去施工,你要不要再回去看看?”
“這麼快!”
“在資金已經全部到位的情況下,項目的推進速度是很快的。”
我感覺自己的心‘抽’了一下,然後就按滅了手中的香菸,心中也忘記了和那邊培訓機構約着談下一階段合作的事情,立刻便在金秋之前向紡織廠走去。我慶幸自己在這個中午遇到了金秋,並得知了這個消息。否則,自己就像一列火車,只顧載着愛情從繁重的生活裡疾馳而過,卻留下未曾去最後見見那座紡織廠的巨大遺憾。
我肯定會遺憾的,因爲那裡曾經裝滿了我一個童年的幸福和成年後的所有悲傷!
它於我的意義,已經超越了一切。
……
站在紡織廠的‘門’口,從來未曾覺得它像此刻這麼脆弱過,它就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在夏天的風雨中飄搖着,可是真實的我,卻無法在這個被風雨‘弄’得有些冷的中午去給它最後一個擁抱。
我用手緊緊握住鐵製的‘門’框,那生鏽的地方‘混’合着雨水,在我的手臂上淌出了一道黃‘色’的軌跡,冰涼的感覺‘激’發出了我心中的憐憫,可我情願就這麼哽咽着,也不想鬆開……我看見的盡是楊瑾隔着窗戶向我伸來的雙手,她的手上除了溫柔,還有幾個硬幣,讓我去買冰棍,買烤紅薯,就像夏天和冬天在我的心裡不斷輪換着……
我忽然好想她!
金秋在我的身後發力,嘗試了好幾次之後,纔將我拉開。她遞給了我一張紙巾,然後又從包裡拿出了一把鑰匙,一併遞給我說道:“最後一次打開這扇‘門’的權利,還是‘交’給你吧。”
我從金秋的手中接過鑰匙,那一刻也沒有停止的雨水就像是祭奠,風中摻雜着悲傷的嗚咽。
是的,這座紡織廠已經在這裡存在了將近30年,它曾經的輝煌是一個時代的見證,也是幾代人的情懷。如果我很有錢,我一定會把它買下來,然後將它當做文物一樣保存起來。我不需要這條路上多出來一個什麼五星級的主題婚禮酒店,我更討厭被過度開發的鬱金香路,到處都是渴望金錢的味道和腐朽的‘欲’.望。可是,我卻什麼都做不了,還會被很多人覺得有心理疾病。
我做了一個深呼吸,將手中的鑰匙‘插’入了那個同樣有很多鏽跡的鐵鎖上,用力扭動後,鎖釦才被解開。這一瞬間,打開的像一個時光機器,那無數個過往的畫面在渾濁的雨水中翻滾着,我的意識就像一堵長滿雜草的石牆,將這些畫面全部擋住、收攏,然後將自己的心情‘弄’得五味雜陳。
……
通往紡織廠內部的那條水泥路,已經坑坑窪窪,我和金秋踩着這些坑窪和裡面的積水向院內走去,然後在那輛卡車的旁邊停了下來。金秋就站在我的身邊,她爲我撐起了一把雨傘,除了滴答的雨水聲,就只剩下我們的呼吸聲。
一陣沉默之後,金秋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對我說道:“江橋,我讓鄒滿(婚慶公司的首席攝影師)過來,爲這座紡織廠拍攝一組照片,算是最後的紀念吧。”
我看着金秋,許久才說道:“這是你做的讓我感到最舒服的決定了!”
金秋撇嘴笑了笑,沉默了比我更久的時間後,回道:”江橋,你相信嗎?……我的本意也不願意將這座紡織廠給拆掉,可是有些事情是必須要做的,沒有一絲可以商量的餘地……但是,你要明白,這個世界沒有你想的那麼冷酷,很多人是關愛着你的,只是用的方式不一樣罷了……這些年,你很累,很辛苦,很孤獨……但請你相信,這絕對不是這個世界造成的,而所有的苦難也只是暫時的……至少,你現在得到肖艾的愛了,這是會讓多少人羨慕的事情。更可貴的是,她是因爲愛情才和你在一起的,而不是其他……她會是你生命中最可靠,最純粹的‘女’人,只有……她才配得到你以後所擁有的一切!”
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她到底要和我說什麼,以至於過了半晌纔回道:”你能不能不要每次說話,都讓我有一知半解的感覺。“
”你以爲我願意這麼讓你一知半解嘛,還不是因爲你自己活得太糊塗!……你總是因爲這些年的境遇,將自己困在一個悲傷的角落裡,不願意將目光看向更遠的地方……是,我知道自己不應該因此責備你什麼,因爲你確實經歷着很多正常人體會不到的辛苦和艱辛。對你來說,能保持着善良的品行,努力爲自己的生活而創造價值,就已經實屬難得了,你真的沒有在別人的歧視和諸多的不公平中‘迷’失自己。”
我沒有言語,因爲她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唯獨不知道她爲什麼總是說着讓我一知半解的話,但是我不想再追着問了,她如果有心給我答案的話,壓根就不會這麼讓我一知半解着。
也許,現在的她比我還要難受!
見我不說話,金秋也沒有再硬找話題繼續聊下去,而後她便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然後叫來了鄒滿,爲這座紡織廠拍下了最後的影像。
……
金秋走了,鄒滿在拍完照片之後也走了。風雨中,只剩下我坐在二號車間的屋檐下,一遍又一遍的看着眼前那破敗的一切。
我忽然想到了肖艾,儘管知道此刻的她很忙,但還是拿出手機撥通了她的電話,我希望她能陪在我的身邊,最後送送這個老朋友。準確說,是我的老朋友。
電話響了很久之後,肖艾才接通,可是卻沒有和我說話,而是對身邊的小芳說着那首參賽曲目的彈奏要領,說完之後,才向我問道:“怎麼了?”
“紡織廠明天就要被拆了,過來坐會兒吧。”
肖艾的心情明顯受到了這個消息的影響,她在電話裡沉默着。許久,才說了一聲“好”,而在她掛掉電話之後,我便聽着落雨的聲音,儘量讓自己保持着平靜去等待她的到來。
她不在,哪怕坐着不動,我也有一種獨自流‘浪’的孤獨感。我以爲自己已經習慣了孤獨,卻又如此依賴着她,尤其是在這樣一個充滿告別的時刻。
片刻之後,肖艾撐着雨傘走到了我的身邊,她的手上還捧着一碗冒着熱氣的桶面。她看着我笑了笑,然後問道:“剛剛路過便利店買的,要不要吃一點?”
“你還沒有吃中飯?”
“有點忙,還沒顧得上”。肖艾落下傘,她在我的身邊坐了下來,然後打開泡麪盒,用叉子從裡面挑了一根香腸送到我的嘴邊,讓我先吃。我不願意吃她那少的有點可憐的中飯,她就生氣的看着我。
看着我張開嘴,她才又笑了笑,然後將香腸送進了我的嘴裡,我咬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被她吃了,她一邊吃着,又一邊低頭用手機整理着這幾天的教學記錄。
我伸手摟住她的肩,她往我的身上靠了靠,而她這一靠,莫名給了我很多勇氣,讓我可以坦然一點去看着這個世界的變遷,看着紡織廠變成一片廢墟和建築碎片,然後又有一座五星級的婚禮酒店在這裡拔地而起。
被這種心情所支配着,我輕聲在肖艾的耳邊說道:“一兩年後,這裡會建成一座以婚禮爲主題的五星級酒店……如果我們恰好在那個時候結婚的話,我們的酒席就放在這裡辦,好不好?”
肖艾終於放下了手機,她轉頭看着我,笑了笑,問道:“婚禮策劃師,是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