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來臨前的咖啡店,零零散散的坐着五六位顧客,人氣雖然很淡,但也不至於讓於馨的表演感到尷尬,她拉着小提琴,輕柔的演繹着那首堪稱流行經典的《因爲愛情》。
我入神的聽着,心中不禁又想起了一些畫面,這個畫面很真實,因爲就是幾年前發生過的。
那天,下着雪,我陪陳藝去商場購物,準備回去時,商場的巨型顯示屏上播放的就是這首歌的mv,我和陳藝都停下了腳步,然後站在落雪中看了許久……
就是這麼一件一點也不曲折的事情,卻主導着我此刻的情緒,我轉動着還有溫度的玻璃杯,看着窗外沉默了很久。
於馨終於收工,她將小提琴放回到琴盒裡,幾位顧客很禮貌的將掌聲送給了她,我也送給了她一杯熱的卡布奇諾。
“辛苦了!”
“不辛苦,反正最近也沒什麼演出,挺清閒的,就當來玩玩唄。”
我從錢包裡抽出二百塊錢遞給於馨,說道:“市場價,一個小時100塊錢,兩個小時200塊錢。”
於馨笑了笑,回道:“市場價針對的可是那些沒有正式工作的自由音樂人,我現在出去跑一個場子,省內是3000塊錢的演出費,省外6000,你得按照這個標準給。”
我有點乍舌,情緒激動的說道:“做人不要太心黑!”
“哈哈……我可沒有心黑,是你這個人太愛計較了……我上次來就和你說了,不管是我,還是以後帶朋友來玩,都是友情演出,不收費的,你非要拿這二百塊錢來磕磣人,有意思麼?”
我被於馨說的有點尷尬,於是,那遞不出去的200塊錢,在我手上就好像成了一隻燙手的山芋。
於馨從我手中抽出錢,然後又裝回到了我的錢包裡,對我說道:“好啦,你咖啡店現在這麼困難,每天能不能賺到200塊錢還不好說呢,再說,以前你和肖艾也幫了我那麼多的忙,人情不都是互相往來的嘛,這樣其實挺好的。”
我看着於馨,不知道我和肖艾幫她的忙是否有必然的聯繫,而她爲什麼要放在一起說?
還沒等我想明白,於馨便伸出手對我說道:“江橋哥,肖艾的那隻手錶呢,你答應今天帶給我的。”
“帶了。”我說着便從自己的口袋裡拿出了那隻小巧精緻的手錶,然後遞給了於馨。
她喜滋滋的接過,放在手上反覆的打量着,看樣子是發自心底的喜歡這隻手錶。
我笑了笑對她說道:“奢侈品對女人的吸引力真不是我們這些男人能夠理解的!”
於馨將手錶放進了自己的皮包裡,表情特別認真的看着我,半晌纔回道:“沒有辦法,自己進這個圈子裡,經常有機會參加一些高端的社交場合,沒有這些東西包裝自己,真的會被別人笑話的!”
“那個圈子有那麼勢力嗎?”
於馨用力的點了點頭,又嘆息說道:“是啊,我們這些出生在普通家庭的姑娘硬擠進那個圈子,心裡其實還是挺自卑的,不過有時候爲了生活,只能硬着頭皮做一些自己不喜歡的事情啦……!”
我看着於馨,這才發覺,原來她也不是多麼的喜歡肖艾那隻手錶,她真正渴求的是自己能夠有尊嚴的融入那個圈子。
於馨在這陣沉默中喝完了我給她調的咖啡,她的目光停在了肖艾曾經用眼線筆寫出來的字跡上,雖然有些已經被雨水淋的很模糊,但仍有一些保存的很完整,她終於向我問道:“江橋哥,這些字是肖艾寫的嗎?感覺和她的字跡很像!”
我點了點頭,也隨着於馨的目光看去,心中不禁又想起了她……
在我心中,她是一個有點孤獨的女人,所以最近想起她時,她都是一個人坐在海邊,看着夕陽漸漸下落,而在她的身後就是一座能讓人虔誠的媽祖廟……當然,這只是我的想象,現實中真不知道她過着什麼樣的生活,還會不會偶爾想起在南京的一切。
我點上一支菸,眯着眼睛向咖啡店的外面看去,她彷彿就站在窗外,騎着她紅色的單車,在向我揮手微笑,我因此感到親切……
我知道這只是錯覺,但我真的有些想她了。
於馨不知道是有心捉弄,還是有其他什麼想法,她又將自己的小提琴拿了起來,然後在我耳邊拉出了那首歌名爲《怎樣》的旋律。
我強大的想象力又開始在那婉轉的旋律中運作了起來,彷彿肖艾就在我的耳邊附和旋律唱着:“我這裡天快要黑了,那裡呢?我這裡天氣涼涼的,那裡呢?我這裡一切都變了?我變的懂事了,我又開始寫日記了,而那你呢?……”
聽着聽着,我差點掉下眼淚來,趕忙以男人的名義給憋了回去,然後又對於馨說道:“你走,趕緊走,別在我這兒搗亂!”
於馨大笑,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止,以至於有些走調,可是在我想象中,歌唱的肖艾卻依舊唱的那麼婉轉動聽,讓我的心都酥了!
……
於馨走了,我獨自坐在吧檯吸着煙,我忽然覺得自己是一個很垃圾的男人,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和金秋結婚了,卻因爲這麼一首應景的歌而如此深刻的懷念肖艾,那我豈不是朝三暮四?
可是,直到現在,我仍不願意承認自己和肖艾發生的一切是基於愛情而產生的,我們只是同命相憐,把孤獨作爲溝通彼此的紐帶,纔會相處的這麼認真……
心情漸漸平復後,我終於帶着自己做好的策劃案來到了昨天那兩位顧客身邊。詢問之後,他們也對我的活動比較感興趣,我便細緻的講解給了他們聽,當即得到他們的認可,表示會將這次的活動推薦給自己身邊的咖啡愛好者,並請那些人幫忙一起傳播,從而保證活動的效果。
次日,我便用於馨買表的那一萬塊錢,買了許多的活動用品,剩下的3000塊錢則去附近的琴行租了一架鋼琴,本來琴行是沒有租賃這項服務的,但架不住我的軟磨硬泡,老闆才同意以3000塊錢一年的價格將鋼琴租給了我,而我也因此將這一萬塊錢的效用發揮到了極限。
……
又過了兩日,我終於打聽到了南京本地一個職業等級非常高的咖啡師最近有意向跳槽,我深知自己能吸引他的籌碼不多,便準備帶着咖啡店的股份去和他談,並告訴他會將這間“心情咖啡店”打造成南京最有咖啡文化的標誌性店鋪,希望能以情懷和咖啡店的股份打動他。
這個過程很艱難,我前後一共跑了不下十次,才漸漸說服了對方,並承諾除了咖啡店的股份之外,每月還將支付他不低於一萬塊錢的月薪,爲了表示誠意,我準備一次性先支付他一個季度的工資,共計五萬塊錢,雖然這已經遠遠超出了我的能力之外,但爲了迫切需求的人才,我還是準備孤注一擲的拼一把。
這個夜晚,我厚着臉皮去了金秋已經搬遷的新公司,我準備和她借十萬塊錢,因爲除了支付咖啡師的工資,還有今年的房租需要交。等了大約半個小時,她終於從辦公樓裡走了出來,面色充滿了高強度工作之後疲憊。
我迎着她走去,面帶笑容說道:“上了一天班肯定特累吧?……我請你吃飯去,想吃什麼你儘管點。”
金秋狐疑的看了我一眼之後,回道:“你先說事情,要不然這飯我吃的不踏實。”
我知道金秋是堅決反對我開咖啡店的人,於是迴避着說道:“我最近手頭有點緊……那個,你能借我……十萬塊錢嗎?”
金秋是何等精明的女人,她當即便說道:“你借錢肯定是爲了咖啡店的事情吧?”
“你別往這上面想……要是你拿我當哥們兒的話,這十萬塊錢就當是江湖救急,行嗎?”
金秋的面色有些冷,她在一陣沉默之後,回道:“借你錢沒有問題,但如果你是爲了去發展咖啡店,那我絕對不能借……因爲我不想看到你不務正業,還得罪了朋友。”
我心中一陣沒來由的火氣,我的聲調很大:“這麼多年了,我什麼時候問你金秋借過一分錢,如果不是到了逼不得已的地步,我能和你開這個口嗎?……男人和女人借錢,本身就已經是一件很沒臉的事情了!”
金秋和陳藝絕對不是一類人,她毫不留情面的反擊道:“是啊,尤其這個男人還四肢健全,他有什麼理由和一個女人借錢呢?”
“你……”
金秋寸步不讓的又說道:“江橋,我已經和你說過很多次,做人一定要有分寸,你自己不在乎秦苗的感受就算了,現在我和秦苗正在合作開發三亞的酒店項目,如果我借錢給你去開那間早就不該存在的咖啡店,傳到秦苗的耳朵裡,你不是陷我於不義嗎?”
“呵呵,我就不信秦苗會爲了這個事情停止和你的合作,這他媽又不是過家家,你別這麼冠冕堂皇行不行?”
金秋的面色越來越難看,她沒有面紅耳赤的與我吵,聲音卻越來越低沉:“你對人性到底瞭解多少,你就敢把話說的這麼肯定?……這個事情當然不會影響合作,但是我們倆人之間肯定會因此有間隙……呵呵,最大的投資方和合作方心存間隙,你知道這在合作中意味着什麼嗎?……我絕對不會冒這個風險的。”
我粗重的喘息着,因爲我發現自己在秦苗面前什麼都不算,所有人都只在意着秦苗的感受,卻沒有人願意管我對那間咖啡店的深情……呵呵,一間小小的咖啡店折射出的是殘酷的人性,而人情冷暖也不過如此!
金秋看着我,她的臉上有了一絲不忍之色,她終於又對我說道:“江橋,你聽我說……你不該在這間咖啡店上浪費時間,你有更好的選擇……”
我粗暴的打斷:“我不聽,我他媽不聽!”
我說着便轉身向路邊走去,可是心中憤怒的火焰卻無法熄滅,我轉過身對一直注視着我的金秋說道:“你聽着,這間咖啡店,我江橋就算傾家蕩產,也會繼續開下去的……”
……
黃昏的夕陽下,我將車子停在路邊,獨自走郊區外一片工業園區的道路上,並不算寬敞的路邊停滿了正在裝卸貨物的卡車,我走在其間感到壓抑……
我們總是喊着工業文明科技文明社會文明,可是這物慾橫流的世界還真的有文明可言嗎?爲什麼小人物就要活得如此悲哀。
心情咖啡店只是一個無辜的載體,但是在趨利避害的人性折射下,連它也被強行賦予了對錯,這讓我無法理解,更無法接受。
我終於在一輛卡車旁停下了腳步,我想起了趙牧,原本他那裡倒是有一筆賣房的錢,可因爲我那次沒有要,他將這筆錢統統拿去做投資了,一時也收不回來。
那還有誰可以幫我?
我點上煙,心中瀰漫着一陣無能爲力的感傷,這個世界上能借我十萬塊錢的人都已經遠離了我的生活,我終於看向了停在路邊的那輛車子。
我的心一陣絞痛,我捨不得賣它,它的身上承載着我和趙楚年少時的所有夢想,我不能讓這個夢想破滅在殘酷的現實中,我終於又想到了陳藝……
在最無助的時候,習慣性的想起了她,我該找她借這筆錢嗎?她是否又會趨利避害的選擇秦苗,而忽略我的感受?
我心中莫名的恐懼……
天空漸漸昏暗,一羣不知名的鳥兒從我的頭頂飛過,它們好像是從南方飛回來的,那成羣結隊的樣子讓我更加孤獨,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在這個世界裡落單的,所有人都聽見了我的控訴聲,可卻沒有一個人願意過問,他們依然在自己的立場裡殘酷着……
我的眼前,沒有門也沒有路,只有人性的虛妄和真實的利弊!
我捏緊拳頭,暗暗發誓:就算我孤獨的站在這個世界的邊緣,也要將這個咖啡店做下去……
我終於坐在路沿上,仰頭看着沒有邊際的灰暗色天空,我再次想起了那個在臺北的女人,她是否和他們一樣,在自己的世界中,界定出不客觀不公正的是非觀?
她不會,她一定不會……因爲她和我一樣孤獨,她的世界裡匱乏的只剩下音樂和一個對家的期待。可在我的眼中卻是最豐富的,因爲音樂會治癒,家會萌芽會開花……
我吐出口中的煙,讓它們隨着風直奔天空而去,我終於低頭給陳藝發了一條信息,我鼓起勇氣去和她借這十萬塊錢,如果她給我的也是絕望,那我將毫不猶豫的賣掉車,毫不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