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鳳鳴身邊集滿六個木匣的時候, 他依舊滿臉謙遜,向四周作揖, 並道:“承讓, 承讓!”
此刻已經沒人再敢小瞧樂鳳鳴了。因爲他手邊的六個木匣子, 已經花去了他將近十五萬兩白銀。在京城的藥材商裡, 片刻之間能就能籌齊十五萬兩的貨款買參的藥材商行,總共只有那麼兩三家。
“王老闆!”商人們又坐不住了。兩等所有品相的參被同一人一掃而光,這些老道的藥材商們彷彿見到了所有人最擔心的情形:一枝參都沒有。
“老王, 你……你確定, 這參全都被人買走,我們之後還能再買回來?”王開和不得已又叫了一次暫停商議, 便有藥材商急不可耐地追問王開和。
這……明明和王開和之前說的不一樣啊!大家都道所有人一條心地抵制這次拍賣, 貨品就會“流拍”,流拍之後, 參自然還是會按以前的渠道賣到衆人手裡。可誰想得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在四九城裡連名號都沒人聽過的“同仁堂”, 竟然出手如此闊綽,大包大攬,要將所有的參“包圓兒”?
“老王, 你別攔着我, 我可就是想給咱們留條後路,萬一,萬一回頭咱們手裡落到一枝參都沒有的境地,你叫我怎麼面對那些老主顧。”一向和與王開和一個鼻孔出氣的田老闆這時候也坐不住了。
“你們……你們, 既然有這個心,便也試試看吧!畢竟眼下這情形……咱們算是從權吧!”王開和到了這時也實在撐不住了,畢竟他自己也有那麼多需要供應好參的主顧,直隸的外省的,若說他永濟行往後一年都沒有參……王開和一想着就覺得心口堵得慌。
有了王開和這句話,餘下的商人們登時三五人湊做一羣,你一言,我一語地商議起來,盤算最後這一等三品他們究竟能出什麼價格。
少時掌櫃與樂鳳鳴回到藕花書屋,兩人氣定神閒,相談甚歡。藥材商人們卻一個個焦慮萬狀,盯着兩人。
一時掌櫃舉起拍賣錘,一時藕花書屋裡硝煙再起,這一回乃是真刀真槍的比試,每個人耳中聽着價格的不斷攀升,面上露着惴惴不安的神情,身負叫價重任的幾個人不斷的舉起手中的牌子……唯獨樂鳳鳴一人對戰屋子裡的所有人,卻依舊氣定神閒,手中牌子偶爾舉一舉,輕鬆地報出一個數字。
少時,京裡的藥商們都拜下陣來,不少人都轉臉看向王開和,搖着頭,那意思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不是他們不想搶救一下,而是頭寸真的湊不夠了。
王開和此刻正望着樂鳳鳴,神色肅然,若有所思。
樂鳳鳴則以一人之力,分別以十萬兩和十三萬兩的價格,搶下了第一等第三品和第二品所有的參。這些令人瞠目結舌的數字,在樂鳳鳴眼裡,彷彿就是數字,根本不是銀兩似的。
“老王……”不少藥材商人想哭的心都有了。
王開和卻一伸手,對這起人說:“彆着急,依我看,這次的拍賣,交割不了。”
“怎麼交割不了?內務府的參就在庫房裡放着,前陣子行會不還特地派人去看過的麼?”
王開和至此已經全盤想通,面上露出些喜意,道:“頭寸,頭寸啊!”
“那邊已經快四十萬兩銀子花出去了,最後一品不知他還拍不拍了。但是你們想想看,在這京裡,誰有這樣的魄力,一兩天之內能調集這麼多頭寸的。你能嗎?你呢?反正我永濟行是決計不行!”
“你們可別忘了,這拍賣行的規矩,這拍賣的款項,是在一天之內就要繳進內庫的!”王開和感覺自己總算是緩了過來。早先要求他抵制拍賣的人就說過,只要銀兩沒有在規定的時間送到內庫,內務府一個“無能”的帽子就跑不了。
“同仁堂不過一間小藥鋪,又不是什麼錢莊票號的。四十萬兩現銀,就連京裡最大的票號都會覺得吃力,他一個小藥鋪怎麼做得到?”
“可是樂老闆可以借啊!許是他早有準備,早已借好了呢?”旁人還是憂心忡忡。
“不怕!”王開和這時候終於覺得心裡穩了,“我們是沒這能耐,可是隻要這消息一送出百花深處,立即就有人能攔住所有的錢莊票號,不許任何人給他借貸,即便已經借出的,只要藉口頭寸調撥不靈,不給他放款,拖過這一日,這拍賣的交易,就自然不成了!”
這個主意,令王開和感覺自己抓牢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當即給一名隨從使了眼色,那隨從也是機靈,立即出了百花深處傳訊去了。
“那這最後一品……”田老本板想問,這最後一品還拍不拍了。這時掌櫃與樂鳳鳴已經回到藕花書屋,最後這第一等第一品立即起拍。衆藥材商們不及商議,另外又心有餘而力不足,最終讓樂鳳鳴以五萬兩,接近底價的價錢,搶到了這最後一個“便宜”。
“恭喜樂老闆,賀喜樂老闆!”衆人賀喜的聲音裡都透着酸味兒。
樂鳳鳴這時臉上卻沒有多少喜色,雖說笑着迴應,可是這笑露着少許憂慮,對衆人說:“請原諒小可還要去調集頭寸,諸位,失陪了。”說畢,匆匆轉身離開百花深處。
藥材商們一下子就又都不酸了,心情舒暢地望着樂鳳鳴的背影,心想:沒錢,你充什麼大爺呀!
九貝子府,九阿哥很快得到了消息,有人請他出面,阻止京中所有的錢莊票號,向一家名叫“同仁堂”的藥鋪放款。
九阿哥從不曾參與京城中藥材行當的生意,但是他有些親信手下、徒子徒孫,早先放出去在內務府當差。這些人三節兩壽向九阿哥送禮請安來得勤快,打點這位“九爺”一點兒也不小氣。早先內務府因爲參的事向九阿哥問計,九阿哥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便給出了一個叫所有的藥材商消極拍賣,拒絕出價的主意。
原本看着這法子挺奏效,內務府不得不將拍賣拖延十日避免流拍,而藥材商們則嚇得噤若寒蟬,不敢半點違拗他的意思。一切順利至極,臨到頭卻出來了個幺蛾子。
九阿哥當即安排,“拿我的片子,給城裡所有錢莊票號,說是不許借貸,就算是以前借了也不許放款。對了,尤其是內務府拍賣時放保證金的那兩家,一定是和小十六他們暗中有往來的,索性派人去他們門口守着。就這一兩日,爺不許有一兩銀子流進內庫去。”
他的手下應下:“爺您放一百個心吧!那兩家裡,薛家是家主不在,我們使了人上門和那掌櫃的聊天去了,正盯得死死的;還有那金家,也是一樣。”
九阿哥哼了一聲,揮手放人下去,自己留在堂上,口中反覆唸叨了幾遍那小藥鋪的名號:“同仁堂、同仁堂……爲什麼世上就有人能吃這熊心豹子膽,跑爺這兒來捋虎鬚?”
這同仁堂……難道就不怕麼?
樂鳳鳴向石詠坦白:“說實話,我怕什麼?”
“我們樂家往上數三代都是鈴醫,只到了我這一代開始炮製丸散膏丹,歷代的方子都在我這腦子裡裝着。若是京裡待不住,我就離開,天下之大,哪裡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這次是參,以後若是其餘藥材商針對同仁堂,一枝參也不賣給我們,我也照樣有法子經營下去。石大人,你也知道,我同仁堂的主顧們都是苦哈哈的百姓,誰吃得起參呢?所以這次聽您說起的時候,我就拿定了主意,我們同仁堂,不怕的!”
石詠很喜歡樂鳳鳴的坦誠,而且他清楚知道這樂家不僅沒有被趕出京城,留在了京裡,而且還留得很好,一留就是三百多年,在這期間樂家恪守良心,致力於製藥治病救人,“同仁堂”之名因此而享譽海內外。
“既是如此,樂老闆,請這就隨我前往內庫吧!”石詠請樂鳳鳴隨他一道動身。
“石大人,小人還有個問題,這次往內庫繳過款之後,參可以還暫且存放在內務府庫房中嗎?”樂鳳鳴頗不好意思,直言他如今的困難,“小人,小人店裡的庫房很小,今兒個拍下的參,若是要運出來的話,還得花錢在前門附近再租個庫房才行!”
樂鳳鳴瞬間露出本來面目,他其實真的只是個做小本生意,精打細算地過日子,習慣於計較一銖一錙的商人。
“這簡單!”石詠登時爽朗地笑出了聲,他心裡非常暢快,與樂鳳鳴附耳,只說如此如此。樂鳳鳴登時明白,一起笑道:“這下子全直隸的商人就都知道,究竟是哪種法子好了。”
石詠便向樂鳳鳴行了一禮,道:“如此,多謝樂老闆高義!也盼着其餘藥材商人們能快些明白過來,到底哪一樣纔是真正利國利民利己之舉。”
樂鳳鳴亦感激地向石詠還禮,道:“大人切勿客氣,小人到底是感激……感激大人肯給同仁堂這樣一個機會。”
“什麼?內庫已經入了五分之一的款項?”九阿哥接到消息的時候驚訝極了。
這次內務府拍賣人蔘,所得的總款項爲四十三萬兩有餘。五分之一,就是超過八萬兩了。
然而九阿哥這裡得到的消息明明是,並無任何一家錢莊票號向同仁堂借貸,連放款的都沒有。
“他難道擡去的是現銀?”九阿哥跳起來問。四十三萬兩,那得多重啊!
“回爺的話,不是現銀,全是小額的通兌銀票。各大錢莊的都有。內務府出了三個賬房,正在內庫清點。因其總共涉及十七間錢莊,所以內務府如今的法子是先將各家所出的銀票一家家地彙總,然後直接傳這些錢莊的夥計上內務府去,先驗看這些銀票有沒有假,若是沒有假的就立即要求票號通兌,將現銀送入內庫。如今已經有三家將銀子兌完,內庫那邊已經入庫……餘下的,應該……也快了!”
九阿哥登時跳腳:“也不是早就說了,城裡所有的票號,不許有一家給那同仁堂放款的嗎?”
他的從人登時爲難地道:“話是這樣說,可是城中的錢莊,如今並不是在給同仁堂放款啊!他們如今是在給……在給內務府放款兌銀子啊!”
九阿哥一瞪眼,那人嚇得“噗通”一聲跪了:“九爺您千萬別怪小的,當時小的還拉着寶通號的掌櫃質問來着的,結果那掌櫃說,銀票既是真的,他們就不能不兌,若是不兌,回頭消息放出去,明兒他們被擠兌,那生意就真沒法兒做了……”
九阿哥雖然跳腳,可是在商界浸淫多年,這點兒最基本的規矩,他很清楚,曉得既然銀票是真,便票號錢莊便沒有藉口不兌。更何況,四十三萬兩,分散到十七家頭上,每家也就兩萬多,要是連這點頭寸都調不出來,就絕沒有能力在京裡開錢莊。
“這麼多小額的銀票,全是三五百兩的,硬生生湊出了四十三萬……”九阿哥撓着頭想不明白,“這麼些錢,究竟是怎麼來的?”
“莫非從民間一點點借來的?”那手下小心翼翼地猜測,“畢竟如今大戶人家那閒散銀子出來放印子錢的不在少數,朝廷雖然三令五申不許,可是卻禁不住,畢竟有利可圖啊!”
“是,是了!”九阿哥一下子明白了,“一定是這樣。你,去告訴那些藥材商人一聲,叫他們再忍一忍,忍過十日,十日之後,市面上一定有參,又便宜又好的長白山參!”
九阿哥的推測是,這個“同仁堂”樂鳳鳴就是個投機商,這次是四處借了小額借貸,打腫臉撐胖子一口吞下了內務府發賣的參。但是這些利滾利的印子錢利息升得極快,樂家絕難支撐十天半月的,只能靠買下貨了之後立即轉手發賣,回籠貨款,將印子錢還回去,才能維持。
因此他命人再忍十日,就是判斷這十日之內,樂家一定支持不住,不得已低價發賣人蔘償債。
九阿哥一向最喜看人輸得一敗塗地,既然想到這個法子,自是心癢癢地準備看好戲,自然嚴令城裡的藥材商向樂鳳鳴買參。
這下子所有缺參的藥材商都找上了王開和:“王老闆,您若再不允一點兒,我們這鋪子就真開不下去了,老主顧都上門抱怨沒有參……我如今這不僅沒有參,現在連參須都沒有,連泡過水曬乾的都沒有,這日子,您真叫我們怎麼過啊!”
王開和也煩啊,他自家老婆小妾那裡存着的幾枝好參都被他搜刮出來了,上頭卻還只讓他再等十日。
“王開和我告訴你,”也有那不客氣的,指着王開和的鼻子,“十日,我就是還看着行會的面兒上,同意再捱這十日的。若是十日之後我還見不到這參的影子,您就別怪我不客氣了——到那時誰有參我就管誰叫爹!”
話糙理不糙,這個性子莽的商人卻道出了所有人的心聲。說到底,從頭到尾都是這個行會的會長,永濟行的王老闆讓他們幹着幹那,若是從來沒有過這個行會,他們這些人,豈不都會順利成章地該拍賣拍賣,該買參買參?
人都是健忘的,這時候人們都忘了當初是怎樣爲錢老闆的遭遇感到唏噓的,又是怎樣在王開和麪前賭咒立誓一切照做的。
總之,十日爲限,這十天幾乎成了衆人心裡的魔咒。
這同仁堂,還究竟能不能撐到第十一天太陽升起的時候呢?
王開和命人去前門大柵欄暗中打聽,得知樂鳳鳴將貨款繳到了內庫之後,連那些人蔘的貨都未提出來,只帶了他那九匣子樣參回自己店裡。
“果然是個空手套白狼的,”王開和心想。
可是在這幾天內,樂鳳鳴成日在自家藥方裡接診、製藥,該幹啥幹啥,諸事井井有條,一點兒慌亂都不顯。藥材商人們急,樂鳳鳴卻一點兒都不急,彷彿他那四十三萬兩銀子就是天上掉下來的,換成了參,便擱着也不打緊。
到了第九日頭上,王開和已經實在是撐不住了,他氣悶無比,自行來到福順茶樓。茶樓上原本就聚了好些藥材商人,這時候人人面露緊張,見了王開和也不招呼。王開和能理解衆人的焦慮,也未往心裡去……
可就是在這時候,突然有人衝上樓板,高聲道:“有參啦有參啦!”
“真的——”
“咱們趕緊去——”
茶錢瞬間都拋在了桌面上,有的滾到樓板上。衆人急不可耐,紛紛準備下樓。
王開和趕緊攔了那人,問:“哪兒有參?”
“前門,大柵欄,同仁堂……”來人答得氣喘吁吁。
王開和登時皺眉,“不是說好了咱們守諾再熬一日的嗎?”
來人話卻還未說完,接道:“錢老闆,錢老闆在他家買到參了!”
王開和:錢……錢老闆?他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