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晴喜歡凡事簡單幹淨。也沒有什麼可帶的東西,只在懷中揣了晏清牌,袖中納了師傅臨別贈送的小扇。斜搭一個半舊的灰布包袱,裡面塞着一身換洗衣裳並兩錠十兩的黃金和一小包碎銀子。想來想去,又到往日與師傅、從義讀書的書堂中找出那本師傅的著作《曝背堂詩話》,放在包袱中,以備路途中無聊時消遣。只見書堂中桌椅依舊,只是人去堂空。陽光碎碎地從瓦隙漏到地上,鳥鳴幾聲,應和此時窗外的寂寞和蘇晴難言的心情。
蘇晴此時一身合青色的布衣,素面無華,不着粉黛,卻一段天然的少女風韻。一步跨出去,就是茫茫江湖。身後無船渡客棧的大門慢慢合攏,前方晴光萬里,煙柳溪橋,遠看那江湖,卻是靜謐清空。
蘇晴七歲從江湖來到無船渡,她知道,自己終將回到江湖,至於她要去江湖做什麼,連她自己也茫然無頭緒。
一路上,蘇晴只見乞兒災民,充塞路途,官紳惡霸,橫行無忌。就是城鎮市集,官府駐地,光天化日之下,械鬥殺人之事,也屢見不鮮。蘇晴想,從前聽說行俠江湖,扶救弱小。如今這亂世,便是千手觀音來了,也救不過來。未走幾日,蘇晴身上的金銀大半已散給所見的困苦之人了。
不過蘇晴畢竟是少女心性,初出江湖,處處覺得新鮮。就是見了吹糖人兒,也要圍看半天。再加上一路也不乏各色美食,蘇晴本來好吃,不免都要嘗一下了。一路上更不覺得寂寞。
亂世之中,如此一個美貌少女獨行,那些地方龍蛇,惡霸員外如何甘心只是白看一場。不免上前囉嗦一番,說些難聽的話,動些輕薄的手腳。蘇晴從來不動氣,只是微微一笑,那些浮浪之人更是骨頭都酥了,然後讓蘇晴一頓好打,骨頭難免斷了幾根。
蘇晴一路貪吃好耍,到了成都府,正好是約定的半月之期。好不容易找到洗面橋客棧,剛進客棧大門,那櫃檯後的掌櫃一見蘇晴,也不及繞過櫃檯,一躍而出,上來問道:“這位定是蘇姑娘了,不,蘇女俠••••••”
蘇晴聽見“女俠”二字,心中暗笑。“正是小女子。”
那掌櫃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對夥計道:“快,快,快去通報五位掌門執事。”
夥計笑道:“我們掌櫃從昨日起,只要見一個女的打從門前過,他就要說,莫非是蘇女俠來了。”
蘇晴忙隨掌櫃的過了穿堂,又沿着檐廊經過一處月門,只見一座小樓掩映在柳蔭之中,甚是清靜。
剛上樓來,一個高瘦的中年婦人拔劍便刺向蘇晴,蘇晴猝然不及閃躲,只得身形半側,左手迎劍,右手直扼婦人咽喉。這一招便是丟車保帥之式。
婦人劍式若是使全了,就算斷了蘇晴左臂,自己的咽喉要害只怕也被蘇晴遏制了。只得收招後退,笑吟吟地看着蘇晴。
蘇晴這時已是嚇得一身冷汗。定下神來,纔看見樓廊那端有四個人站在那裡拍手叫好。
其中一個長鬚老者笑道:“天下能化解陳掌門偷襲的能有幾人?蘇姑娘應變之力,可比林兄弟說的還要快了。”
蘇晴這時纔看見林帙也在四人之中。那中年婦人上前挽着蘇晴的手,衆人一同進了一間敞闊的房間,掌櫃的行禮告退。
林帙便向蘇晴一一介紹。
中年婦人面相端正和善,是藍溪劍派掌門陳煙素。
和尚是揚州天寧寺昭善長老。
一個秀才打扮的中年人是瀟湘劍派掌門平山堂主人諶志恪。
餘下那人,不用說,自然是青城派掌門商無隱商先生了。
蘇晴和他多年前在無船渡見過一面的,商先生還教過蘇晴幾式青城入門劍法。
蘇晴在無船渡早已聽熟了五人的名頭,自然知道這九大門派的五執事行使的就是武林盟主的職權,爲江湖所敬重。也知道這五人聚在一起,必有要事。自己初出江湖,就受到五位執事共同接見,正不知有什麼天大的事。
衆人坐下,商無隱啜一口茶。笑道:“蘇姑娘還記得我教你的幾式劍法麼?”
蘇晴又驚又喜,忙又站起來道:“商先生還記得這事麼?小女子時常練習商先生教的劍法呢。”
“你且使給我看看。”
林帙遞過一把短劍來。
大家又笑起來道:“闖蕩江湖而不帶兵器的,也只見過蘇姑娘一人。”
蘇晴被笑得不好意思。
善昭長老道,老僧也是不帶兵器的。
衆人都說,你那化緣的鉢卻比我們的兵器都厲害,這幾年把我們各派的銀子不知化去了多少。
玩笑一回,蘇晴便在敞廳中將那幾式劍法使出來。大家都說使得頗有靈氣。
商先生道:“不要誇壞了小孩子,”又正色對蘇晴說,“你天分極高,這幾日我們已經派人四處詢問過往年過無船渡的江湖中人,也知道你自小就能融匯衆家之長,便是剛纔化解陳掌門奇襲的那一式,危急之中,決然斷臂求生,可見你性情果敢,雖是女子,遠勝鬚眉。不過,看你的劍勢,尚顯輕飄浮浪,乃是你內力不足,閱歷尚淺。須記住,人心寬劍法才能活,人勇劍法才能猛,讀書人講究胸有丘壑,我們習武之人也是如此。這卻不是一兩日的功夫可以達到的。”
蘇晴聽得連連點頭。
商先生頓了一頓,又道:“時間緊迫,且說正事。我們打聽蘇姑娘過去的事,試探你的應變膽識,只因爲有一事相求。此事完全由蘇姑娘自己定奪,如不答應,乃是人之常情,我們幾個絕不敢有絲毫勉強。說起來,我們提出這事,也是我們把人往火坑裡推,只是如今江湖形勢••••••唉,我也只有厚着臉皮說了。”
程掌門這時接過話來說道:“如果蘇姑娘答應了,倒是不合人情了,如若是我,絕不會答應的。”
蘇晴再想不到會是什麼事,只靜靜地聽着。
商先生又道:“桃花黑店的事,蘇姑娘也知一二。一月前,我九大門派率天下幫派門會八百七十三家,在大江南北,關內塞外向桃花黑店發起兩年來最大規模的一次會戰,這次大戰,事前經過精心策劃,卻是一敗塗地,現在看來,即使沒有內奸走漏消息,也是敵不過桃花黑店的。”
陳掌門等人臉色都不好看。
“此役後,武林再無力量組織像樣的攻勢了,便是守也守不住,江湖子弟東逃西竄,惶惶度日,世道也亂得不像話。”
蘇晴想起了一路上的所見。
這時掌櫃帶着幾個夥計擺上了酒菜。
只見窗外夜色沉沉,蘇晴不知怎麼,心情沉重起來了。
菜餚簡單卻做得精緻,蘇晴也吃不出什麼味道。就邊聽商先生說着,胡亂吃上幾口。
“這兩年,我們武林各派與桃花黑店之戰,敵在暗,我在明。對手組織嚴密,佔據天下客棧,無論通衢官道還是荒村野店,從京師到塞外,勢力遍佈天下。如此一來,他們消息靈通,彼此呼應,能攻易守。倘若戰之不勝,就棄了客棧,另去強佔一處。又與普通百姓混雜在一起,買通地方官府,便是朝廷中也有他們的靠山。每次我武林門派前去剿殺,往往傷及無辜,反倒又被官府拿辦。根本分不清誰是民,誰是賊?”
“剛開始時,江湖各派對桃花黑店也不甚在意,許多高手遭到暗算,這桃花黑店又多是使毒的高手,防不勝防。那日蘇姑娘所殺的毒屍,極可能就是我們失蹤的高手,不知那些妖人用了什麼歹毒的法子,把他們變作這樣的怪物,又反過來爲害江湖。”
“一年前,我們各派商議,派出許多高手奇人,潛入天下各處黑店,然而不知何故,悉數暴露。不怕蘇姑娘笑話,我們武林與桃花黑店惡戰兩年,連對方的幕後指使都沒有搞清楚。我天下門派只如無頭蒼蠅一般。如此打法,萬無勝理。”
諶志恪掌門此時道:“如若我江湖門派還能保有一線生機,須得找到對方老巢,找出天下黑店幕後的那個大掌櫃。”
“所謂擒賊先擒王,從根本上將其剷除,方能反敗爲勝,轉危爲安。”林帙看着蘇晴說道。
蘇晴心中疑惑道,“整個武林都無能爲力的事,我又能做什麼呢?”只是不好問。
此時五執事都不說話,樓下賣夜食的小販也都安靜了。只一個賣餛飩的敲着毛竹片經過,有些嘶啞的叫賣聲在夜裡漸行漸遠,毛竹片的梆梆聲敲打着屋裡的沉默。林帙告訴蘇晴,這毛竹片聲便是九大門派所屬之江湖的暗號,聽見這聲音,就是四下平安,沒有桃花黑店的妖人出現了。
商先生出了一會兒神,才又說道:“一年來,我們僅有的幾條線索中,最重要的一條,便是桃花黑店中有一種身份極高又很特別的人,他們自己人稱爲豔花使者,專在民間探訪尋求絕色少女。起初引起我們注意,是因爲擡轎的總是用八個粗壯的婦人。要知道,天下用婦人擡轎的只有川中唐門,河南鄧氏。因此我們派出高手,一路追蹤,卻總是莫名其妙就跟丟了。”說到這裡,商先生看着諶志恪。
諶志恪接道:“不過,我們可以肯定,這些女子是被送到某處絕密之地。而這絕密的地方,極有可能和桃花黑店的老巢有關聯。”
蘇晴這時有點明白了,道:“五位掌門的意思是要我扮作被豔花使者搶掠的民女,去那絕密之地••••••”
商先生苦笑道:“正是,這也是沒有法子的法子。武林危在旦夕,如若蘇姑娘答應,這就是江湖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了。今日形勢如此,我天下門派便如輸得精光的賭徒,而蘇姑娘就是我們翻本的最後一個銅板了。”
昭善長老接過話來,道:“只是對方的一切我們都全然不清楚,蘇姑娘去往何處?會遇到什麼事,什麼人,就是蘇姑娘此去有何意義,我們都不知道,說實話,極有可能,只是白白賠上蘇姑娘一條命呢。”
“所以,蘇姑娘,你可以不答應。”林帙看着蘇晴道。
“我答應。”蘇晴說道,聲音很輕,但把她自己都嚇了一跳。之所以要答應,因爲蘇晴覺得義不容辭。至於危險,蘇晴害怕,但想到如今天下,餓殍載途,江湖人朝不保夕,自己一條命也不是如何寶貴,且走一步看一步。
五位掌門大喜。站起身來向蘇晴深深一揖。
蘇晴忙起身還禮。
商先生道:“蘇姑娘,不是我們給你行禮,這可是代整個江湖向蘇姑娘一拜。林兄弟那日對我們說起蘇姑娘的相貌、年齡、武功、膽識、應變。我們都說,要行此險計,如今武林,也就蘇姑娘最合適了。”
“只是,你們剛纔說的那什麼豔花使者,又如何會選中我呢?”蘇晴問道。
“這個我們自有安排,”商先生又對四位掌門說道,“豔花使者昨夜已到城東浣花溪客棧,據我青城派和成都鏢局劉老爺子的消息,他們明天夜裡接人。不過,宜早不宜遲,最好我們今夜就調包。”
林帙這時對蘇晴道:“蘇姑娘,你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蘇晴搖搖頭:“我不會反悔了。只是,我去了又能幹什麼呢?”
五位掌門也搖頭,商先生無奈笑道:“我們只是寄希望於這次能跟着豔花使,找到桃花妖人的老巢。如若不能,那時蘇姑娘也只能見機行事,聽天由命了。”
陳掌門這時拿過三張傳真畫像,鋪在窗下的條案上。
蘇晴見三幅畫都是畫的同一個絕色女子,只是神韻略有不同。
陳掌門指着畫像對蘇晴說道:“這畫中女子,乃唐門子弟,名叫唐巧。也是當今武林女孩兒中的高手。兩個月前,我們將她扮作民女,設計讓豔花使者擄掠去了。一路上,我們派出高手暗中追蹤,跟到商丘地界,卻仍是跟丟了。算來已經兩月有餘,只怕是凶多吉少了,蘇姑娘如若能見到她,你們倒可以彼此照應。蘇姑娘卻要記下她的面容纔好。”
說罷,陳掌門一拍掌,東牆處一道暗門打開,門內出來一人,又呈上三幅畫像,猶然墨跡未乾。
蘇晴一看,三幅畫像都是畫的自己。驚道:“畫得如此神似,什麼時候畫的?”
衆人都笑而不語。
蘇晴尤喜中間的一幅,只覺這張頗得自己神韻,拿在手中捨不得放下了。
商先生等人見蘇晴雖然天性穩重,經歷又與平常女孩兒不同,是以表面上顯得孤傲不羈,但終究還是小女孩的性情,想着要她去冒這樣的危險,心中只覺不忍。
商先生強笑道:“蘇姑娘回來,這幅畫就送給你了。”
昭善長老笑道:“如若蘇姑娘回不來,這就是遺像了。”
衆人都皺眉看着昭善長老,陳煙素連聲呸道:“這老禿子,被香火薰了幾十年,嘴還是這樣不吉利。”
蘇晴笑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可不在一兩句吉利話上。我們江湖兒女,凡事說開了,坦坦蕩蕩,反倒無往不利了。”
昭善長老拍手大笑:“我就是這意思,必死而後生。”
“不錯,”商先生沉聲說道,“也只能如此了,置之死地而後生。”
商先生看看窗外漆黑的夜,最後說道:“出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