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晴躺在石榻上,地宮的涼意是從骨子裡透出來的,任蘇晴怎樣將被子裹緊,寒意還是浸淫到夢裡,攀爬在蘇晴的第一個地宮之夜。
一夜的怪夢,直到一個老婆子將蘇晴叫醒。蘇晴習慣地看看石窗外天亮了沒有,看到的是地宮中永恆的夜晚。昏燈照着空階,樓下幾個婦人,因長年不見天日,如同浮屍般蒼白,浮在這沒有歲月的歲月中。
蘇晴用過飯,依舊是一碟野菜,似乎就是這山中或是暗河中的土產了。蘇晴想道,看樣子這地宮中的人是不必出去的了,連吃的都能自給。
老婆子又捧上一個石盤,有牙枝、牙粉之類,那牙粉不是普通的蜂蜜青鹽牙粉,卻有一股淡淡的龍腦香。
匆匆洗漱畢,老婆子提了宮燈,引蘇晴下了樓,路上偶爾也看見一盞燈,飄在地宮的樓宇亭榭之間,如同鬼火。
到了大殿,許多姑娘已伏在沙盤前畫小人兒了。蘇晴心中嘆口氣,愁悶無限,也只得拿起蠟籤,恨不得蠟籤變作一把長劍,立時把老怪殺掉。
然而這一筆畫下去,就不知畫了多少時日。
從此只是吃飯睡覺更衣畫沙四件事。
地宮中沒有沙漏時刻,所做的事又是天下最呆板重複的。每個女孩兒都要日復一日地忍受着死寂、恐懼、孤獨、冷漠、無休止的重複和內心的絕望。
一個女孩畫着畫着就發瘋了,然後又來一個女孩,接替她的位置,接替她的命運。接着在這死寂的時光中畫這那些屏風上的使劍的線條拼湊成哦小人兒。
蘇晴只覺得這簡直是世間最恐怖的刑罰。
只覺得這些生命在自己身邊像墳裡的鬼魂一樣飄過。有時又覺得這裡人人都如同沙上的小人兒一樣,只能在沙上停留片刻單薄的生命,每個日子也復如是,畫在地下的黑暗中,誰也記不清自己的昨天是什麼樣子,每個明豔的少女就是畫在沙上的生命,很快被拖板輕輕抹去。
這樣想時,蘇晴才真正知道這地宮的恐怖所在,比刀劍的殺戮更可怕的正是悄無聲息地把人逼瘋或是逼死。
蘇晴的眼淚有時掉在沙盤中的人兒上,蘇晴想,它們會不會活過來。
有一天她看見唐巧在悄悄地吹着那些沙,應該是在吹那些小人兒吧,宮婦用鞭子抽她,她只是傻笑,蘇晴憑直覺知道唐巧不會發瘋,誰發瘋她也不會發瘋。
蘇晴也去吹那些小人兒,它們不會動,只是一吹就散,像生命那樣,有時甚至禁不住風吹。
事實也是這樣,有一天,蘇晴環顧左右,發現她來時的女孩已經所剩無幾,眼中所見,盡是陌生面孔。她知道,她和唐巧一定是堅持到最後的那兩個女孩。
這時蘇晴想起唐巧說的老怪選徒弟的話,若有所悟。是了,這辦法雖然殘酷荒誕,但能經受這煎熬而能活下來的人,必是心性沉穩堅毅之人,也是最適合修習武學的人。何況,這些沙上使劍的小人兒,或許真的藏着武學的奧秘呢。
有一天,蘇晴真的看到那些沙上的人兒在動,其實這些天來,這些人兒在她的夢中舞着劍,舞着舞着有的人兒線條就散了,蘇晴夢裡很着急,又把它們畫好,拼湊成形,於是它們又舞起劍來。
蘇晴白天黑夜滿腦袋都是這些小人兒在舞劍,但是現在它們真的動起來了,蘇晴閉了一會兒眼睛,捱了一鞭子,當她重新睜開眼睛,那些小人兒還在動,蘇晴心中怕極了。
她害怕自己真的神志錯亂,她記得好幾個女孩子就是如此,突然看見那些人兒活過來了,然後發瘋,然後被扔進巨猿洞裡。
蘇晴剋制住自己的恐懼,卻不能剋制自己的幻覺,而且還得畫下去,還得讓自己的幻覺不斷放大。
只是當唐巧忍受鞭打也要轉過頭來向她輕輕一笑時,蘇晴知道,唐巧在告訴她,堅持下去。這地宮中,有兩個女孩是和別人不一樣的。
這是蘇晴永遠也不會忘記的笑容,像墳墓中的花。
直到有一天,蘇晴和唐巧並排伏在第一行的最左端畫着沙,蘇晴知道,她來時的七十二個女孩,只剩下她和唐巧了,其餘的都是新人換了舊人。
或許,她們距離自己的目標更近了。
這天“夜”裡,唐巧來找蘇晴。蘇晴十分歡喜,二人挽手坐在石榻上。其他女孩進了地宮,再沒有說話的伴兒,又在這陌生陰冷的氛圍中,只得循規蹈矩。蘇唐二人好在可以隔些天又小聚一刻,相互慰藉。
唐巧一坐下便附耳對蘇晴道:“自你進來算起,你可知道過了幾年幾月了?”
蘇晴也耳語道:“我哪裡知道,這裡沒天沒夜的,每天都是做一樣的事。只覺得頭都要炸了,整天只要一閉上眼,滿腦袋都是舞劍的小人兒。有時覺得過了好幾年了,有時一想,又覺得說不定才過了一個月。”
唐巧半晌不語,只把頭靠在蘇晴肩上,在她的手上用力一握。蘇晴也緊緊握住她的手。
“以前聽過無船渡的江湖人說,把人關到一點聲音也沒有的地牢中,時間長了,他就會聽到有人在和他說話。我現在老是會看到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還有,一坐下來,手指就要在空中畫那些劍法,我就不明白,那些劍法平常之極,和我原先學的簡直有云泥之別。卻是着了魔了。”
唐巧道:“你也說過,這正是老怪手段的厲害之處。況且,你沒感覺到麼?那些劍法畫得久了,真的很邪門呢。就好像你看一個東西看久了,那東西好像就會動一樣,這些使劍的小人兒畫久了,好像也在動。好像在這幻覺中,真的有一套劍法呢。只是這些都不相干,卻不知道還要熬到何時?”
二人想到這日子看不到盡頭,纔是最可怕的事,都不言語了。沉默半晌,蘇晴突然想到一個更可怕的問題,心中頓生無邊的涼意。蘇晴看着唐巧,她感覺到唐巧也正好想到此。
蘇晴道:“你說老怪要選幾個人呢?”
“如果•••如果老怪只選一人,又如何?”
這個問題如果一直想下去,二人只覺心中陰風陣陣,不寒而慄。
蘇晴這時突然道:“巧兒,你在吹氣麼?我脖子涼涼的。”
唐巧強笑道:“又來嚇我了。換個新招吧,真正是畫沙人兒把你畫笨了。”
蘇晴也笑道:“現在鬼還怕我們呢。”然而蘇晴真的感到有人在她後頸吹氣,唐巧突然撐起來,兩人同時轉過頭一看。只覺全身的血都凝固了。那石窗外浮着一張臉,看着她們。
一個男子飄飄地從石窗躍了進來。背對着二人站着。二人怔怔地看着那高大的紅衣背影。蘇晴想道:“若是人,這輕功纔是聞所未聞了,天下輕功越高的,其速愈疾,而他的身法卻自若悠閒如此。何況這裡再沒有一個男子的。必是那地宮宮主,大家背後說的那老怪無疑。”
二人一驚之後,此時倒無所畏懼了。反倒有些欣喜,就是一死,也算事情有個了斷。
唐巧嘻嘻笑道:“你莫非就是那些老婆子說得什麼尊者,你那些屬下背地裡都叫你老怪物呢,我看你倒是老頑皮,卻黑燈瞎火的來嚇我們兩個小女孩。”
蘇晴忙捏唐巧的手,說道:“我們犯了宮中規矩,請尊者責罰。絕不敢有怨言。”
二人一硬一軟,卻都做好殊死一搏的準備。屏息看着那紅衣人慢慢轉過身來。卻是一個慈眉善目,清朗矍鑠的老者,一縷長鬚,仙風道骨。
“二位小友請坐,”那老者自去石凳上坐着,道:“說我是地宮的主人倒也不錯,說我是那老怪物卻不然。這地宮之中又有地宮,老朽就住在那裡,說起來,我和他還是鄰居,只是我知道他,他卻不知這地宮中有我。正如好人心中有一個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壞人,壞人心中卻也藏着一個好的自己,唉,這些話你們聽得懂麼?”
唐巧點頭,蘇晴搖頭。然後唐巧馬上又搖頭,蘇晴又改作點頭。
紅衣人見了笑起來,又馬上將指頭放在嘴上噓道:“我和你們一樣,也不敢高聲說話的,驚動了老怪可不是耍的。”
蘇晴見那老者笑容天真,沒有絲毫僞作,心中對他倒有了幾分好感。
唐巧道:“那麼你是好人還是壞人?”
“真是小孩子的問題了,”老者假作生氣嘆息道:“適才我已說得明白了,這世間的人,如何能絕然分出好與壞。比如建這地宮的隋帝楊廣,當初開運河耗盡民力,世人都說他是暴君,然而今日運河上揚帆往來的人,可又要說,幸好當年隋皇開運河方便後人了。”
蘇晴道:“這地宮中的老•••那老尊者,你又覺得如何呢?”
老者搖頭嘆息道:“二位小友非得逼我說個好壞,那我只得說,和老朽相比,他卻是天下第一的壞人。”
二人聽了心中還是糊塗。
“尚未請教老先生名號。”唐巧問道。
“我已是墳冢枯骨,還有什麼名號,那都是世間沽名釣譽的釣餌。你二位想想,在這地下,難道你還要向那前朝陪葬的冤魂打躬作揖地說,老夫自號無爲上人,自號南郭先生麼?那冤魂到要說,你還是叫做無爲死人罷了。”
蘇晴和唐巧都笑了起來。
“我們和你說話總要有個稱呼吧。”
“二位小友非得逼我說個俗名,就叫我鏡中先生吧。”
“何以名之?”蘇晴好奇地問道。
“陰間就在陽世的鏡子裡,反之亦然。陽世與陰間互爲鏡像。鬼魂就是人在陰間的鏡中影,反之亦然。以是名之。”
蘇唐二人聽得糊塗。
唐巧又問道:“鏡中先生,你住在這地宮中,那老怪卻不知道麼?”
那鏡中先生低聲笑道:“我就住在他的鏡子中,他如何知道?人每天都照鏡子,可是對鏡子中的世界卻無知得很。這地宮也深得很,就像一面又一面的鏡子映出千萬幻象,以至於無窮無盡,就像••••就像叵測的人心。”
蘇唐二人對視一眼,蘇晴想道:“也不知他是裝瘋還是真的是世外奇士。”
“想必老先生已經注意我們很久了?”唐巧問道。
“莫怪,莫怪,老朽厭棄紅塵,四十年前找到這個遁世的好地方。住在這裡再不想管人事是非了。昔日那些女子雖然個個千里挑一,也算蘭心慧智,但在老朽眼中不過庸脂俗粉。只是二位小友,卻是大大地與衆不同,跟老朽還有幾分相似,就如同這地宮中兩個小小的幽靈一般,很對老朽的胃口。老朽也有一事相求。因此今日冒昧現身。恕罪恕罪。你們問了我這麼多,現在該我問你們了,所謂有來有往。”老怪頓了一頓問道:“你們二人到這裡來幹什麼呢?”
蘇唐二人沒有到鏡中先生問得如此直接。蘇晴心想:“他既然跟了我們多日,就算我們每日低聲耳語,以他的修爲,何等耳聰目明,也瞞不過他,他就是那老怪也罷了。倒不如直說。身處此地,也只能行非常之事了。”想着看看唐巧,唐巧也看她。這蘇唐二人自見面之日,就頗有靈犀,如今一對眼神,大致猜到對方所想。
於是唐巧道:“我們來此,也不知道能做什麼,總之相機行事,最好能破了這地宮,除了那老怪。”
鏡中先生聽了,站起身來向二人深深一揖,道:“二位小友身處險地,竟然對老朽如此直率,果然是性情中人。老朽佩服。”
蘇唐二人忙起身還禮。
鏡中先生捻着鬍鬚,側身看着窗外的昏燈道:“二位膽識固然令人欽佩,平日行事堅韌沉靜。只是你們拿什麼去殺那老怪呢?武功麼?膽量麼?美色麼?那老怪可是不喜女色的。”
二人搖頭,蘇晴道:“正要請鏡中先生指教。”
那鏡中先生道:“老朽自然要指點二位,因爲二位所想也正是老朽之所欲。近幾年來,那老怪作惡江湖,殺戮無數,就這地宮之中,那些慘死的如花少女,思之也令人髮指。老朽只等有像二位一般傑出的女子出現,便能借二位之手,殺掉那老怪。”
蘇晴對鏡中先生笑道:“鏡中先生這話卻讓人費解了。”說着看了唐巧一眼。
唐巧接道:“我二人武功與老先生相比,何如?”
鏡中先生笑道:“老朽也不必說客套話了,二位武功與我相比,就如螢火較之日月。”
唐巧又問道:“先生與那老怪相比呢?”
“我與他卻是不相上下。”
蘇晴道;“正是,如此說來,你在此四十年,也不能殺了他,借我二人之手,又如何能殺他?”
“唉,二位小友還是沒聽懂我的話,我便是他鏡中的人,試問,鏡中人乃是幻象,如何能殺死鏡子外實在的人呢?所以要借二位之手,適才親口聽二位說也有此意,我心中實在歡喜得很。”
蘇唐聽了,不僅糊塗,更覺得一種說不出的詭異。
鏡中先生笑道,“此處不可久談,我鏡中人萬不可被鏡外的老怪發現,老朽告辭了。二位明日還要畫沙人呢,早些休息吧。”
蘇晴忙問道:“正要請教那畫沙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鏡中先生笑道:“明日此時再慢慢說。”身形一閃,便翩然下樓了。只留二女呆呆地挽着手坐在那裡,地宮靜得只能聽見時間流過的聲音。
唐巧將手伸進蘇晴的袖子裡,用手指在她腕上細細寫道:老怪。
蘇晴也悄悄將手伸進唐巧袖中,寫了一個字:然。
二人將手緊握在一起,知道情形已經危險萬分,只有盡人事,聽天命了。
唐巧走後,蘇晴一人坐在這不知是不是夜晚的地宮冷夜裡,心中卻是一個更冷的夜。她知道這個人就是老怪,只是他如此出現在自己和唐巧的面前,卻比自己想象的更加詭異。或者他是要玩弄自己和唐巧,或者他另有深意,不過,他還是低估了自己和唐巧。
還是起牀,然後睡眼朦朧地開始畫沙上的劍法,這時間中的人就像地宮中的時間本身,凝固在不知誰的墓誌銘上。
蘇晴畫着畫着,那些小人兒又動起來了。這時眼角餘光瞟見身旁的唐巧用蠟籤輕輕敲着沙盤邊沿。那宮婦剛剛將唐巧的一盤沙畫抹去,正轉身走開,唐巧飛快地在沙上寫道:
貓捉老鼠
然後立時抹去。
蘇晴也在自己的沙盤中寫道:
靜觀其變
唐巧又寫:
見怪不怪
蘇晴回道:
其怪自敗
二人心中都是一笑。不過也知道,事情哪裡這樣簡單,只是自我的慰藉鼓勵罷了。
捱到用過飯,地宮的人睡的睡了,低聲哭的兀自輾轉飲泣。唐巧大搖大擺地來到蘇晴處,路上也沒有遇到人。
兩個女孩還是在牀沿挽手坐着,等那鏡中先生來。嘴上說些閒話,暗中在手腕上寫來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