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後,當蘇晴和唐巧在淨瓶山上再說起地宮之役時,身後流雲像無數恩怨流過,她們其實還是說不清楚究竟有沒有鏡中先生,有沒有鏡外真人,抑或像她們看到的那樣,兩個都在那裡,他們之間有一面藏在人心中的鏡子,抑或像她們猜想的那樣,只是一個地宮中孤獨的惡魔的幻想。那老怪到底是一個人還是真的是一個人的兩面?是不是她們真的誤殺了鏡中先生,還是從頭到尾都被老怪利用。或者她們殺得其實是老怪,因爲利用她們的是鏡中先生。或者老怪也只是一個瘋癲的瘋子,他本來就活在虛虛實實,真真假假之中。活在一場他自己編的戲中其實他也知道只是他拒絕去揭開真相。是不是他的內心中本來有善的一面,而在那個夜晚徹底泯滅了,隨着他一隻眼睛的光線的消失,一面神秘的鏡子在他的心中徹底被塵封了,還是••••••說不完的謎團隨着時間的流逝,其實永遠都解不開,哪怕這都是二人親歷親見的事。不過,每一種猜測都又可以找到若干的證據使它成立,二人隨着年歲閱歷的增長,倒是肯定了一點:每個人都在一面鏡子中,角度和光線的變化,我們就會看到這個人不同的表情。而江湖中的人生亦如是,你不能只給出一個答案。也正如地宮這一戰,已經結束,但是卻沒有畫上句點。
冷宮在哪裡,蘇晴和唐巧沒有看到,只知道整座地宮都冷。地牢在哪裡,也不清楚,只知道自己現在就在地牢裡。地牢是什麼樣子,很難描述,只知道更陰暗潮溼,沉澱着整座地宮的死寂。如同死人的恐怖的無聲的回憶堆積而成。
兩個小女孩在偌大的地宮的地牢裡,偎依在一起,說着她們更小的時候的事情。這句話本身就像一個童話,像蘇晴小時候聽過的故事。如果把這句話放到九大門派已經崩潰的大江湖這一語境下來說,這纔是蘇晴和唐巧真正的故事。一個殘酷和冷漠的故事,發生在亂世。地牢中的蘇唐二人隔着黴溼的黑暗,隔着地宮爬着蜈蚣的石壁,隔着千山萬水,依然和整個破敗的江湖連在一起,被她們詭異的命運連在一起。雖然這個時候,她們的命運只是一根若有若無的線,甚至經不起一陣風吹。
黑暗中,蘇晴問唐巧,我眼裡的幻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揮之不去,這些時日,那些沙上的小人兒淨在我的腦袋裡拿着劍亂舞。舞得我心煩。
唐巧作了一個很好的回答,他們想在你腦袋裡舞出一種絕世的劍法,只是現在他們還在練習罷了。就像把毒種在我身上一樣,老怪已經把一種劍法種在了你的身上,你就等着它生根發芽吧。
倒是有點歪道理,你要學會一種劍法,只有真正的種在你的心中,纔是學會了。只是我學會了,用它在這地牢裡幹什麼呢?蘇晴問唐巧。其實她並不需要唐巧回答,也沒有答案,或者說答案本來就在那裡。
但唐巧是一定要回答的,因爲只有這樣,才能打發地牢的沒有邊際的時間。
唐巧回答道:“學了來殺我。”
蘇晴說,然後你用毒來殺我
唐巧說,然後你的魂又來殺我
蘇晴說,然後你的魂的魂又來殺我。
唐巧說••••••
只有地牢裡的對話纔會如此枯燥和無意義。
本來還會笑上一兩聲,但是地牢裡,笑聲可以省略。
“最後地牢裡都是我們倆的屍體。”
“和魂的屍體。”
“然後我們踩在她們身上爬出去。”
唐巧摸索着擰蘇晴的鼻子,你瘋了沒有?
如果瘋了,那纔好呢。
你說老怪是不是毒發死了?
她們祈求老怪千萬不要死,因爲那些像被水泡白的屍體般的宮婦一定會把她們忘記,她們長年在地宮中,連記憶都沒有,被忘記在地牢裡,比在地牢裡要恐怖。
但是老怪也是個瘋子,現在的處境是,只有一個瘋子記得她們在地牢裡。而誰知道瘋子怎麼想。正如他說要宮婦好好服侍蘇晴和唐巧,但是一個垂飯下來的老婦人,每天只是垂下一小籃子發黴的飯食。
唐巧不能再說我不餓了。無論她多麼想讓蘇晴能多吃一口。說唐門練毒功的人可以很多天不吃飯也騙不了蘇晴,說自己不舒服不想吃,蘇晴說,那你更應該多吃一點。蘇晴自然會想起莊子的相濡以沫。兩條魚,現在她們就是地牢裡的兩條魚。只是水呢?
蘇晴有一天夜裡,因爲她睡了一覺,所以她說是夜裡。地牢永恆的夜的夜裡。她說她好像聽見了水聲。唐巧沒有說話。地牢裡最殘酷的事就是給人希望。從那天開始,唐巧真的病了,蘇晴很絕望,但是不意外,意外的是自己竟然沒有生病,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中。
蘇晴抓一小撮不知是什麼食物的食物喂唐巧,唐巧吃下去,又吐出來。蘇晴給唐巧講她的故事,講無船渡的趣事,講到爺爺時,蘇晴就要哭。講到葉捕頭,講到師傅和傻乎乎的從義時,像在講前世的人,他們已經像風中飄飄蕩蕩的剪影。一直講到好像在地牢裡把無船渡的歲月又重新活過一遍。
蘇晴對唐巧說,自從江湖的第一夜,她就走進一個噩夢。夢開始是遇到一個活屍,然後她掉進更深的夢境,進入一座很大的墳裡,夢魘的窒息讓她一次一次地覺得就要被驚醒,醒過來卻發現這個夢有很多層,她還是在夢中,直到又掉進更深的噩夢,這個地牢裡,但她慶幸的是唐巧也在這個噩夢裡。
唐巧聽了哭起來,蘇晴記得這是唐巧第一次哭。
蘇晴說,你千萬不要比我先醒,陪我一直把噩夢做下去。
確實,這個噩夢越來越深,蘇晴有時醒過來,聽見地牢裡沒有了呼吸聲,她根本不敢去摸一下唐巧。她害怕唐巧已經死了,或者走出了夢境,她有時會覺得自己是真實的,而唐巧只是一個夢中人,有時她又會反過來想。
“唐巧••••••”沒有回答,這是蘇晴最恐怖的時刻。她要鼓足勇氣才能喊第二聲,“唐巧••••••”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從遠方的前世的遠方傳來,像一団火包着的字跡一樣虛弱。
終於她聽到黑暗中有一個人從地牢的一角向她爬來,就是唐巧的鬼魂也是溫暖的。蘇晴輕輕地把唐巧枕在懷中,唐巧說,你叫魂呀,我還沒死。
“我找到了兩隻蟲子。”唐巧喘息了一會兒,將一隻蟲子放在蘇晴掌心,癢酥酥的,蟲子發着淡淡的綠光,一個生命在爬。這個地牢就是它的宇宙。它像宇宙中一顆綠色的小星。“跑了一隻了。”唐巧說道。
“拿來吃嗎?”
蘇晴感到唐巧又想來擰她的鼻子,只是沒有氣力了。
“蘇大小姐,你長點出息吧。吃!唉,要是有一盤梅花清蒸肉就好。”
“不許說!”
“這種蟲子我們川南叫做水阿嬌。鄉下人說是一個叫阿嬌的女孩兒溺水死後變的。”
“以後土裡還會有兩種蟲子,一種叫做泥巧兒,一種叫做土晴兒。泥巧兒最毒。”
唐巧不理蘇晴的玩笑話,接着說:“這種蟲子只在很深的水中,喜歡住在石縫裡。離開水後,自己就化作一灘水。所以它們是絕不會出到水面上的。我們唐門就在川南邛湖邊,邛湖下有一座沉陷的石頭城,小時候我們去湖裡捉各種各樣的蟲子來製毒。水阿嬌卻是沒有毒的。但我們女孩子最喜歡捉它••••••它們簇聚在一起,綠瑩瑩的像珠寶的光••••••剛纔我病得迷迷糊糊,好像又回到捉水阿嬌的小時候了,和我的堂姐一起,結果就真的看到石壁縫中有綠的亮點,我還以爲是在夢中呢••••••”
”唐巧說着,聲音戰抖,這次倒不是因爲力氣不足。
蘇晴感到手心有一滴水。“水是它的魂,我們死了就是兩片顏色吧,你是紅••••••那它•••水阿嬌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裡••••••”蘇晴突然意識到了什麼。
唐巧輕輕笑道:“土晴兒,你去挨着摸摸那些石頭••••••”
蘇晴覺得終於有一件事情可做了。雖然也是無意義的事。但是可以假裝好像會有什麼發現一樣,還是讓她感到興奮。
確實有發現,雖然一時間還不知道這個發現到底意味着什麼。蘇晴挨着石壁摸索一圈後,對唐巧說只有一塊石條的周邊沁水出來。當然就是剛纔唐巧找到水阿嬌的那塊石條。
現在兩人終於可以擺脫地牢中的胡思亂想而去想一個具體的問題。
“這塊石條後有水。”唐巧說。
“而其它的石條後沒有水。”蘇晴說。
“只有這塊石條後纔有水。”唐巧說。
“這塊石條後有一個進水口或者通道什麼的。”蘇晴忍不住一下子把推論猛地往前推了一大步,按照自己希望地那樣來推論了。像一個人下樓梯步子邁得太大,踩了一個空,自己把自己嚇着了。而在此時的地牢中,給自己一個大大的希望,也是很殘酷的事情。
“我們才進來時,把石牢摸索過若干遍,沒有發現異樣呀,每塊石頭都沒有縫,都不滲水••••••”蘇晴接着說道。說完後她去推那塊石條,其實她先前已經推過了,結果當然是一樣的。
“如果現在是雨季,地下的暗河或者老婆子們說的和暗河相通的那個湖漲水了,水就會倒灌進你說的那個通道,然後水慢慢從石壁沁進來,那兩隻水阿嬌就鑽到石縫裡,然後我病得迷迷糊糊時找到了它們••••••問題是,那個通道只是你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