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中先生今天是從樓梯上來的。見了二人眉花眼笑,作揖打拱的。沒頭沒腦地說道:“有的人願意做皇帝,做人上人,比如那老怪。我啊,就願意做地下的一縷遊魂,做地下鬼、鏡中影、水中月,做你們沙上的小人,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嘿嘿,不過,我也要管管那地上的、鏡子外的事情了。昨天,這位還是這位•••對了,你問我爲何要畫那沙上的人兒,世間有些事是別人指點不來的,需要自己去悟,還要看有緣無緣。這個我卻不能說。”
蘇晴問道:“那尊者選弟子又是如何一回事?卻要選到何時?”
“這個我倒可以告訴你們。那老怪要選的弟子,必是萬中挑一的好苗子。說起來就是三個字,一曰外,一曰內,一曰悟。外者又有二,一是貌美,二是天生的好體格。二位便是如此,這地宮中,陰寒無比,住幾日猶可,倘若長住,前朝萬千殉葬之屍氣浸入骨髓,必定致病,又無藥劑調理,所以非天生奇異材質,似那等女子,幾月之內,多病死了。再說內,內者又有二,一曰心靜。在這死人墳裡終日畫沙人,而不瘋癲者,即是心靜。又曰忍,能忍常人之不能忍,能行常人不能行之事。說到學武,自然還有一個悟字至關重要,悟性到了,能通天人之學,悟性不到,縱是名師日夜指點,終是枉然。若能從那老怪的沙人兒中有所悟,纔是他真正要選的徒弟了。因此,我剛纔說了,這個旁人指點不得,還需自己去悟。所以這老怪從天下選出秀女,個個天賜聰明,然而還要在這宮中磨練心性,方可合格。這老怪對於選徒弟倒是頗有心得。”
蘇晴道:“體強、心靜、有悟性,自然是學武之必要了,然而貌美跟學武可是沒有干係的。爲何又一定要是女子?”
“這就和老怪的武學要義有關了。這地宮乃極陰之地,只有女子才能與此地氣相配合而有大成。至於貌美者,自然五官協調,身量勻稱。武功招式亦然,講究動靜相宜,進退合拍。總之,老怪認爲,相貌之美與招式之美,二美之間卻有一種契合之美,那就是“衡”。萬物能求到這個“衡”,則無往不利。自然,這個“衡”字,就如道家的“道”字一樣,包羅萬象,一時也說不清楚。這道理說起來玄虛,不過老朽倒是深信不疑,如果老朽長得比老怪好看一些,武功定會比他高一些,只是,我就是鏡子中的人,長什麼樣子,只能由照鏡子的人決定了。”
二女聽了這番話,只覺得如瘋子胡打亂說。
蘇晴假意思索,口中附和道:“這樣說來,我們都是鏡子裡的人,我們生什麼樣子,也是自己不能決定的。只是我們鏡子外的那個人又是誰呢?誰又在照鏡子時照出了我們的影像呢?”
唐巧也附和道:“難怪鏡中先生那天說,陰間與陽世互爲鏡像,果然有些懂了。”
鏡中先生聽了喜得在屋子裡走來走去,連聲說:“果然有悟性的,老怪選的好弟子,還終於被他選到了。”又坐下來,向二人笑道:“只可惜,被我搶先一步了,哈哈,氣死那老怪。”
蘇唐二人只看着苦笑。
鏡中先生接着說:“我看着這地宮中也死了上百的女孩兒了,只二位小友真真正正是內外俱佳,悟性過人的。我只得先下手了,二位此時便拜我爲師,待我教你們絕世武功,除了那老怪,以解武林倒懸之苦,如何?”
蘇晴想道,自己從小醉心武學,學了這些年,自然知道武學一道,和天下其他學問一樣,只有循序漸進,豈是朝夕之功,哪裡是隨便學學就可以殺了老怪的。心中自然不信,只是身處此地,逢場作戲罷了。於是與蘇晴一起,口中叫着師傅,撲在地上便行大禮。
鏡中先生仰頭大笑,笑聲爽朗清澈,震徹陰寒的地宮,蘇晴如同感到久已不見的陽光照了進來。
然而,笑聲漸漸變冷,且越發陰森,蘇晴覺得就像從錦繡堆突然掉進萬人屍骨坑裡。當笑聲轉爲猙獰時,二人聽見樓下許多老婆子在驚慌奔走,幾個半瘋的女孩子和着他的笑聲尖叫嚎啕,大概整個地宮的人都驚醒了。
蘇晴和唐巧木頭人似的站起來,呆呆地看着鏡中先生。
只見他此時面目猙獰,神色混沌,先前慈藹的眼神此時滿溢着邪氣。說話的聲音也大變:“如何老夫辛苦十年,方選出你們兩個孽種,卻要做下這欺師滅祖的勾當,拜那鏡妖爲師。說!”最後一聲如同那喉中有一把利刃將他的喉嚨割破了一般刺耳難聽,又可怖怪異。然後又陰陽怪氣起來,“你們倒是說啊,你們只知道說,我如何殺天下人,卻不說天下人人都負我,人人都該殺••••••我用了十年,選出你們二人,這十年我花費了多少心血,日日照料你們,我又老了十年,你們卻如此狼心狗肺,我呸,兩個殺千刀的••••••賤人!小賤人!••••••”
二人看那老怪,模樣衣着還是鏡中先生,只是神色氣質全然不同,而那眼神,更是完全陌生。
這時二人都有一個矛盾的問題:鏡中先生一直就站在這裡,但是又不知他去了哪兒。或者說,這個人本來是鏡中先生,但他現在又是誰?難道當真是他所說的鏡子外面的那個人來了嗎?
那老怪物也邊罵着邊坐在石凳上,就如先前鏡中先生的坐姿一般。
這時他的怒氣消了一些,冷冷說道:“罷了,罷了,你二人也是矇在鼓裡,一時糊塗。我倒也在想,真正的武學天才,做起事來,也是離經叛道的,如果也像那些小兒女一般,一進我宮中就啼哭至死,也是沒出息的,活該扔去餵了巨猿。我也不怪你們了。嗯,雖說你們進宮之日就是我的徒弟了,不過還沒有正式行過拜師之禮,我鏡外真人早看破那些世俗幻象,最厭煩瑣禮節,你們現在只給我磕個頭就罷了,我們便是一世的師徒。”
唐巧見機得快,拉着蘇晴就又跪下磕頭。
那老怪便呵呵笑起來道:“你們可知道,要從天下人海中找出你們兩個武學奇才,真是難如大海撈針,老天有眼,莫非當真要我得到那傳說中的鏡影刀?”
老怪越笑越大聲,笑聲漸漸清爽起來,又變作鏡中先生的聲音了,二人擡頭看時,又是鏡中先生站在那裡。
鏡中先生將二人攙扶起來,道:“我四十年來,就是今天最開心了,唉,也是天不滅武林,老天有眼,善惡終須報啊,那老怪武功雖高,不過只要出奇制勝,還是有勝算的••••••”這時鏡中先生見二人神色狼狽,奇怪道:“二位小友,哦,二位徒兒,爲何這般神情地看着我?••••••莫非••••••莫非剛纔我一時忘情,驚動老怪,他•••他來過••••••”
蘇晴和唐巧此時極力靜下心神,蘇晴想道:“忍了這麼久,只能再忍,除了靜觀其變,也沒有其他法子了。”
唐巧道:“我們也說不上他是來過還是本來就在這裡,好像,好像他就在你身上。像鬼附身似的••••••”
蘇晴道:“究竟他鏡中先生聽了蘇晴和唐巧的話,臉色大變。說道:“這老賊,欺人太甚。”一邊說,一邊從懷中取出一把二指寬一指長薄如紙的小刀,那刀直如寒光凝成,拿在鏡中先生手上,空靈飄渺。
蘇晴在無船渡見過江湖上許多奇兵異器,唐巧貴爲唐門千金,也算見多識廣,二人卻從未見過如此寶物。
只見鏡中先生掌中運力,小刀射出一道細細的青光,鏡中先生右手二指拈着那青光,卻是一把藏在先前小刀中的更小,更輕靈的刀。
唐巧用食指尖接過那青光似的刀,只覺指尖沁涼。蘇晴也用指頭把刀拈過來看,指尖上卻不能感到一絲重量,只是一點冰涼而已。二人再仔細看時,那確實是一把刀,只是更像一把刀的影子,或者說,它只是一把刀的夢境。
鏡中先生右手小指微用內力,不着痕跡地隔空一撥,那小刀便畫出一道落葉般的弧線,也如落葉般輕巧地飄起來,鏡中先生乘勢將這青光輕輕地貼在蘇晴左眉上,唐巧見了目瞪口呆,急着找一面鏡子給蘇晴自己看看,卻又沒有鏡子。
原來地宮中的女孩子人人都作前朝的宮妝,那眉黛恰與薄如蟬翼的小刀一色。那刀就隱在蘇晴的宮妝之中,竟然看不出破綻來。二人萬萬想不到,世間竟然有一種武器可以藏在女子紅妝之中。
“哦,這就是剛纔老怪說的什麼鏡影刀?”蘇晴道。
鏡中先生聽了大笑起來,蘇唐二人不免有些擔心,這一笑又把老怪笑出來。
鏡中先生道:“井底之蛙,這刀固然稱得上武林奇珍,已非凡品,不過你們細細看來,它終究是有形跡的,如何能與鏡影刀相比,只是一塊奇巧凡鐵罷了。如何能比?”
“那鏡影刀有是什麼刀?”二人睜大眼一起問道。
“是傳說中的刀。”
“怕是神話中的刀吧。”唐巧有點譏諷地說道。她們二人再不敢相信還有比這把刀更神奇的刀了。
“自然可以說鏡影刀只是神話。它是來自天上的刀,天者,自然造化也,如果你相信造化自有鬼斧神工,自有天人感應,那鏡影刀卻也不是志怪荒誕之說。我和那老怪在這地宮四十年,還不是爲了找到鏡影刀。唉••••••”鏡中先生說着兀自悲傷無限,良久方道:“那個鏡妖,說自己與世無涉,紅塵不羈,無慾無求,心如明鏡,世上哪有無慾之人,他還不是放不下那把鏡影刀。”
蘇唐二人聽到“那個鏡妖”四字時,只覺得毛骨悚然,卻毫無先兆地鏡中先生又變成了自稱鏡外真人的老怪了。此種情形,直如二人面前有一面無形的幻鏡。
此時在二人面前說話的人又是那個面色陰冷,眼神混沌的老怪了。“二位徒兒,你們且跪下。”老怪道。
蘇晴二人相互看了一眼,心中只是想到:“又要跪,何時纔是終了。”只覺得頭都要炸了。
二人跪下,老怪才說:“你二人須得對我發下毒誓,助我拿到鏡影刀。”二人進了地宮後,見風使舵的本領倒是長進不少,心中苦笑,口中卻儘管發起毒誓來。
發過誓,蘇晴大膽問道:“師傅武功如此之高,尚且爲難,我二人又能如何?”
“嘿嘿,以後自知。此時還不宜泄露,現在要緊的還是如何除了那老怪•••••••”
說到後半句時,原來那老怪又變回鏡中先生的身份了。蘇唐二人也見怪不怪了。
“咦,”鏡中先生道:“你二人如何又跪在地上了?老怪又來過麼••••••這卻要怪我,剛纔那一場大笑,將他驚動,卻總來搗亂••••••”
鏡中先生一邊說着,一邊指着蘇晴手中的青光小刀道:“此刀雖不能與鏡影刀相提並論,不過,其前身乃是這地宮中一塊千年寒冰之鐵,又經名工段千愁錘鍊而成,也是兵器中的神品。其妙處就在於其刀身極薄,輕如蟬翼,無間不入,鋒利無比,能破天下各種護身外功,又能藏於女子眉黛之妝中。待老怪招你二人入他密室時,你二人出其不意,突然發難,只要此刀能見他一點血痕,便能使他片刻間血脈冰寒不暢,無論這片刻如何短暫,也足以取他性命。自然,說起來容易,實際情形,還要你二人相機而動。不過,這時機的拿捏可不能有絲毫差錯•••••••待我想個什麼法子••••••”老怪說着沉吟起來。
“只是這刀如何駕馭,再說了,刀再好,還得看用刀的人。”
“說得好,”蘇晴二人又是一驚,說話的聲音又變成老怪了,那老怪說道:“若說用刀,恐怕除了鏡影刀,天下的刀都是一般用法。此刀極微小,所不同處,只在於全憑內力駕馭。只需極淺的內家功夫,將此刀激射出去,也是迅疾無比。下次那鏡妖來時,你二人便可趁他不備,猝然取他性命。”老怪說罷,陰森森地望着二人笑。這時蘇唐二人已知這老怪和鏡中先生乃是一個人的兩面,只是不知爲何變換得如此離奇。
蘇晴聽了,說:“我來試試。”手間微微運力,假作輕撫頭髮,那刀已從她的眉間飄下,浮在掌心。老怪見了微微頷首。蘇晴忽然運氣,猝然將這道青光刺向老怪。
老怪倉促之間再不能化解,只見他身子後仰,嘬脣一吸,將小刀含在嘴裡。那嘴兀自動個不停,就像含着一個剛出鍋的餛飩。還能看到一線青光在嘴中游移。神色很是狼狽。
唐巧自然知道蘇晴棋走險招,心中也着實佩服蘇晴。這出其不意的一擊完全沒有經過事先的考慮,恐怕連蘇晴自己都沒有想到會突然發難。
二人知道生死一線間,正要動手,那老怪身形如同鬼魅,衣袖拂動之際已欺身上來,兩掌直直地停在二人面門,蘇晴和唐巧只道性命休矣。
突然聽到鏡中先生說道:“你二人也算出其不意了,但這樣還是難以殺死老怪。到時卻要尋一個更好的時機。”鏡中先生說着,收掌回身,將那劍從口中取出,又交給蘇晴,道:“我不能殺他,他也不能殺我。只能藉助二位徒兒了。今日我也倦了,明日我再來教你們幾式配合這寒冰蟬翼刀的刀法。”
鏡中先生或者說那老怪走後,蘇唐呆坐了半晌。
蘇晴問道:“究竟誰是鏡中先生,誰是鏡外真人?”
唐巧道:“與我們起先猜測的一樣,其實就是一人的兩面。就真的如鏡裡鏡外。哼,他也太小看我們了。”唐巧頓了一頓又道:“這種瘋子以前在老家也見過,就是他總覺得身體中還有另一個自己,或者••••••他把自己想成了另一個人,我們那裡叫做鬼附身。其實就是瘋子。”
“是了,我也聽過。我的老師說過,以前宮中的宮女就愛得這種病,太醫說是叫做什麼•••什麼癔想症。想是這老怪終究是人,長年在這地宮之中,與世隔絕,難免孤寂,也就會有幻覺的,只是比別人更嚴重呢。”
“活該了他,像他野心極大,坐在這地宮中做活死人,欲圖操縱天下,終日謀劃算計,不變成瘋子纔怪呢。就如我們,要再在這裡住上一年半載,怕是也要像他那樣了。”
蘇晴皺眉道:“也不用一年半載了,現在我就時時出現幻覺了。”
“只怕哪天你突然說,我是鏡中煙梧,快快殺了那鏡外蘇晴••••••”唐巧學着老怪的聲音,倒學得極像。
“你還有心說笑。”
說着,二人想到這江湖人人談之色變的老怪,竟然是一個雙面怪人,也覺得駭異,又覺得有一絲可憐。
是你的鏡像,還是你是他的鏡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