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地宮中遠遠傳來了幾聲鐘鼎之聲,那聲音在地下遲滯混沌。二宮婦一聽見鐘聲,忙引蘇晴來到大殿中,蘇晴這時纔看到殿中額枋高懸一匾:
廣陰殿。
額枋下的寶座依舊是空的,兩個年輕女子各持一把日月扇遮在寶座上,如同座上坐着一個看不見的人似的。確實,人人自危的神情,死寂的大殿,種種壓抑的氣氛,都讓人感到似乎有一個幽靈坐在那寶座上。
一個紫衣宮婦將蘇晴引到第三級臺階上面向殿下站着,殿下齊整地伏着九列少女,共七十二人。
自寶座臺階以下,沿大殿兩邊石柱旁,一色醬紫宮裝的婦人,或捧香爐淨瓶,或執拂塵如意,或端着淨水盤,也是頷首屏息。
這時寶座左側捧着一冊絹本的宮婦上前兩步,輕輕擊掌一下,畫沙的少女們立時停下,擡頭。
蘇晴看見她們,只覺得天下豔色會聚於此,奼紫嫣紅、流光飛彩。萬種風情,更與誰說。蘇晴雖是女孩,也覺得心神陶然。
然而那些女子個個神色木訥,宮妝下面掩飾不住的絕望神情從眼裡流露出來。只有一個女子,神閒氣定,饒有興趣地打量着自己。蘇晴與她四目相接,心中一震,再沒有見到過這麼好看的女子,又心中一喜,認出此女正是唐巧。
唐巧本人與商先生所示的三幅畫像在五官上不太像,卻自有一種神氣上的吻合。讓人過目不忘。這時蘇晴才知道畫師之高明處正在於捕捉人的神韻。正如高明的劍者力求超越劍式形跡的束縛而達到以心御劍方能人劍合一。
“煙梧。”
那捧絹冊的宮婦輕聲說道,像在叫醒一個熟睡的小女孩。話音剛落,兩個宮婦從行列中拖出一個女子,那女孩也不出聲,只是咬緊顫抖蒼白的嘴脣。
蘇晴身旁的宮婦看了看蘇晴,指了指那被拖走的女孩留下的空位,蘇晴走下去,跪伏在那空位上。
那個叫煙梧的女子的沙盤中畫着密密的舞劍的小人兒,每個小人兒只是勾勒幾筆,只有小指頭那麼大,最末的小人兒還沒有畫完,一根細若銀針的籤子插在沙上。一個宮婦過來,用拖板將沙畫抹去,指了指臺上的大屏風,就退出少女的行列,站到殿邊去了。
蘇晴心想,真是怪異。也不敢說話,拿起那銀針——原來也是蜂蠟所做,只是較之平常的更堅硬——照着屏風上的人兒在沙盤上畫起來,也只畫得有一截小指頭那麼大,許久才畫了一行。
這時蘇晴才悟到,原來這些少女是在畫着一些簡單的劍式劍招,卻不知有何用處。蘇晴時時擡頭看屏風上的畫樣,只見前面唐巧等女孩只是伏地畫着,並不擡頭,想是已經畫得極熟了。
那些沙極細,蠟籤畫在上面,無聲無息,女孩們就像陰魂一樣在這地下畫着自己前世的回憶。地宮中的寂靜如同有重量一般,壓在蘇晴背上。
不知畫了多久,終於畫完了一盤,蘇晴習慣性地欠伸一下身子,背上立時吃了一鞭,身披的輕紗被拉下一片飄在身旁。原來一個宮婦執着三丈長的鞭子站在後面,看她使鞭子的勁道和準頭,武功卻是不弱的。也沒有人來注意這件小事,一個宮婦走過來,將蘇晴的滿盤沙畫抹去,蘇晴又從頭畫起。
直到又聽到鐘聲想起,所有女孩全放下蠟籤,艱難地直起身子,有幾個剛剛直起就倒下去,或許是太累,或許是趴伏在地上太久,或許是這地宮中殘酷的歲月的折磨。反正也無人理會。
這時,一個沒見過的宮婦,走起路來,沒有半點聲息,領着蘇晴左轉右拐,到了一處僻遠的小樓。原來是到了吃飯的時間了。這時的飯食只是一小碟不曾見過的野菜,吃過後卻覺得熱氣遍行身內。
蘇晴便住在這小樓上,也不知道其他女孩住在哪裡,靜寂之中,隱隱聽到有女孩的啜泣聲傳來,又覺得只是幻聽。令人頸後生涼,心中酸楚。
看看房間中,一石牀一香爐而已。一牀薄薄的被褥,地宮中如此寒冷,蘇晴自有武功,倒不在意。想到其他女孩,不知她們怎麼熬過來的,她們那麼好看嬌柔,在家中必是承歡膝下,父母的掌上明珠••••••想至此,蘇晴忘了自己的處境也是大大的不妙,倒可憐起別人來了。
山腹中,地宮裡,無天無地,無日無月,沒有歲月時間的流逝,真正是活死人的墳墓。
那宮婦挑着宮燈走後,蘇晴將小樓細細檢查了一遍,並無異樣。牆體也是石壁,怕是連着山體的。
查看罷,蘇晴坐在石榻上,假裝出神發呆,實是調息吐納了一回,然後起身看看樓下,樓下再無一人,這裡與大殿不同,陰暗得很。蘇晴便想要下樓試着去找唐巧。
剛出門,就見一個高挑身形的女孩子站在樓梯口。樓裡昏暗,看不清容貌。
蘇晴很輕地叫了一聲“唐巧”。
那女孩子走過來,正是唐巧,拉住蘇晴的手,垂淚不語。蘇晴也忍不住啜泣。蘇晴自然明白唐巧三月來,在這裡如何煎熬,非親身經歷,難以體會這墳墓中的淒涼孤寂。此時二人初識,已是生死相依,覺得對方就是自己的隔世親人。
擦乾淚,唐巧拉着蘇晴進了房間,又恢復了先前的從容。打量蘇晴一番,笑道:“好標緻的妹妹還是姐姐啊,叫我等得好苦,每次新來一個女孩子,都讓我大大地失望。今天一見你,從容自若,我就知道不錯了,必是江湖中商先生派來的。別人還以爲你嚇傻了,我就知道,肯來這裡的女孩,必是膽大心細之人。”
“我其實怕得很。”蘇晴笑道。
“誰不怕呢?”
唐巧問過蘇晴的名字,二人又敘過長幼。蘇晴比唐巧小三個月。
蘇晴道:“這裡實在古怪,我有好多事要問你呢?”
唐巧將指頭壓在蘇晴脣上,拉到榻上並肩坐着,附着她耳朵說道:“以後我們說話都要如此低聲,這死人墳裡看似沒人,大家睡覺後,也沒人管。他們只以爲我們沒有武功,也出不去。但聽以前的姑娘傳說,這地宮的主人是一個老怪物,在大家入睡後,有時會在宮裡遊蕩的,他最好窺視女孩子的。一月前才發瘋死的鬟鏡姑娘說,有一天夜裡,她醒過來,看見牆上有一個暗格子,一雙男人的眼睛正盯着她看。”
蘇晴也看看四面的牆。
唐巧道:“說不定現在他就在我們身後的石窗上飄着呢。”
蘇晴笑道:“原來你是來講鬼故事嚇我的。”話雖如此說,還是覺得後頸涼嗖嗖的。忍不住想回頭看看,又怕唐巧笑她,誰知唐巧自己也害怕了,回過頭去看了看窗外。
蘇晴順着唐巧的目光,看見窗外樓下的池子和對面的臺階,遠處陰森的空階冷殿,便是小時候鬼故事裡的荒墳野冢,尚有蛩吟蟲唱,風聲月光,這裡卻只有死寂,只有被凍結的時間和空間。
唐巧道:“我倒最喜歡聽鬼故事,要說談鬼說狐,天下沒有比這更好的地方了。”
蘇晴道:“現在我們就在一個鬼故事中了。”
“不止呢,我們還是捉鬼的人。”
二人說着,相對苦笑。
“你的住所在哪裡?”蘇晴問道。
“離這裡有兩進宮院呢,我等大家睡了,常常偷着出來,對這裡很熟悉了。剛纔我出來找你,躲在假山後,見到帶你來的老婆子,就順着來路找過來了。”
“你不怕遇到那老怪麼?”
“哼,”唐巧冷笑道,“怕又如何?反正防不勝防,我們總要商量着,聯起手來行事。到了這裡,也沒有指望活着出去。只是儘量小心。”
蘇晴點頭。
唐巧牽起自己的衣袖,上面繡着“衣綰”二字。
“這裡要叫我衣綰,這就是我在這裡的名字。”唐巧說道。
蘇晴看見自己的衣袖上繡着“煙梧”二字。
蘇晴疑惑道:“先前那個被帶出去的女孩就叫煙梧,難道我也叫這個名兒?”
“你來了,她去了,你就接着用這個名兒了。已經不知道有幾個用過這名字的女孩子了。”
“她去了?去哪裡了?”蘇晴吃驚地問道。
“這裡的規矩,女孩兒的數目,始終只能是七十二人,有新人來,就要去掉一箇舊人。扔進暗河下的古猿洞去讓那巨猿吃了。”
蘇晴聽得心驚,“什麼巨猿?”
“我也不清楚,只是聽以前的女孩兒說的,她們也是輾轉從那些老婆子那裡聽說的。”
唐巧接着說道:“這山腹地下,雖然通風,卻不是適合人居的地方,就是青年男子在這裡住上幾天也吃不消。何況那些嬌滴滴的女孩兒,又加上想家憂苦,發瘋的、病死的、自己尋死的,時常都有,也扔進暗河裡,然後又從外面擄掠些女孩子進來。恰恰每次穿這有煙梧字樣衣服的女孩兒,都是體弱心窄的,你已是我所認識的第四個叫煙梧的女孩了。不過這次,這個煙梧恐怕不是等閒之輩了。”說着唐巧望着蘇晴微笑,“對了,商先生選中你來,你的武功一定了得。”
蘇晴道;“我自己覺得劍法還行,內力卻差得很。”
唐巧道:“只要會功夫就行。成大事不一定要功夫有多高,要說武功,五大執事來了這裡怕也難出去。”
“是啊,我們如何才能出去?那些池子下面或許有出口?”蘇晴皺眉道。
唐巧笑道:“你真是聰明。我一來也疑心池子裡既有活水涌上來,必有水口,我悄悄潛下去看過,看了好幾處,只是有些石隙沁水上來,裡面最多的就是水蛇毒蟲。”
“那你還說我聰明。”
“你想的和我想的一樣,就是聰明。”說着兩人抿嘴笑起來。此時二人都覺得有了伴兒,便是死也沒那麼可怕了。
唐巧嘆口氣,又道:“如若只在這死人墳裡瞎找,便是找一百年,真的找成了一隻冤魂,還不是一座冰涼的石頭宮殿。你道是話本故事裡說的麼,一個什麼巧合,就找到密道了。”
蘇晴點點頭,也嘆了口氣。
唐巧接着說道:“什麼出口?怕只有我們來時的那道通往大殿的門了,那大殿中時刻有許多武功高強的婆子守着。即便出了那道門,山腹中暗道岔路,聽說還有許多兇險的機關消息。九大門派商先生他們也想得忒簡單了,就算我們帶他們找到此地,又攻得進來麼?何況聽一個老婆子說,那老怪二十年前,還親自網羅天下邪惡勢力時,一個縱橫西域無人能敵的番僧,不服他管教,被他輕描淡寫地一招取了性命,只怕五大執事來,也敵不過他。只怕到時還要被他們內外夾攻。”
蘇晴道:“當初想的是能找到老怪的巢穴,然後從外向內攻,如今只有反過來想了••••••既然我們都進來了••••••”蘇晴邊說邊看着唐巧。
唐巧盯着蘇晴的眼睛,似笑非笑,道:“好像我們又想到一處了,你說,我們倆能不能殺掉老怪,拿下這座地宮••••••”
“只怕是癡人說夢。”蘇晴道。
“不是癡人說夢,是死人說夢。”唐巧笑道。
“我們倆接了這個任務,真的是癡人了,進了這大墳墓,就是死人了,還有什麼夢不敢說?”
唐巧使勁一拍蘇晴的大腿,說道:“真沒想到,這非常之地竟遇到你這樣一個非常之人,真是膽大包天了。”
蘇晴忙捂住唐巧的嘴:“小聲點,你倒不如去那大殿裡,坐在那寶座上說去。”
兩人只捂着嘴吃吃地笑。
“真沒見過將死之人笑的如此開心的,”蘇晴自嘲道,“我倆手無寸鐵,你來此三月,也沒有見到過老怪,我們是無頭蒼蠅,對手是攪得江湖天翻地覆的大魔頭••••••”
唐巧正色道:“晴妹,此言差矣,其實是敵在明,我在暗,你想想,老怪如何能料到這些柔弱女子中,竟然有兩個膽大妄爲的要暗算他,天下人都覺得不可能的,恰是最有可能的事。哼,如果都像九大門派那些循規蹈矩的人一樣,武林自然是沒救的了。我倒是有一步險棋,就差一個膽大心細的人與我配合,武功高低倒在其次。”
“什麼險棋,這裡已經夠險的了。”蘇晴疑惑道。
“還需耐心等待,煙梧姑娘,這個改日再說。”唐巧笑道。
蘇晴只覺得在這死寂的墳墓裡,便是要去送死,也不知道該找誰去。也不再說話了。
突然蘇晴指着前面道:“牆上••••••”
“牆上有什麼?”唐巧有點害怕。
“有人••••••有雙眼睛••••••”
唐巧直直地看着對面的牆。半晌才知道上當。便去擰蘇晴的臉蛋,蘇晴道:“誰叫你剛纔嚇唬我。”二人低聲笑作一團。
“說正經的了,”蘇晴止住笑,附在唐巧耳邊說道,“待我慢慢問你,爲什麼要我們畫那些舞劍的小人兒?”
“你覺得畫的那些劍式如何?”唐巧反問道。
“只是些入門的招式。”
“起先我也這樣認爲,可我畫了些時日,感到這些普通劍式中大有奧妙,只是我還說不清楚。這座墳裡的秘密怕是比死人還多,我來此三月,死物上找不到線索,我便想方設法討好幾個老婆子。其中一個還有些人氣人情的,有時也悄悄和我說幾句閒話。只要她肯和我說話就好。我胡亂拍她一通馬屁,果然管用,有時也能掏出幾句和這地宮有關的話,只是她口風還是緊得很。我只知道老怪天天讓我們畫小人兒,是在挑選徒弟呢。”
“選徒弟?畫劍法也能選出徒弟?”
唐巧搖搖頭,也是莫名其妙的神情,道:“邪門得很。不過有一件事,我倒有把握。這地宮中的那些老婆子都被老怪下了毒的。須得定時服用解藥。先前說的那個老婆子,那日我見她氣色不好,背地裡細細觀察,大致知道有毒性在她身上發作。問她時,她只遮掩,且是怕得要死。過幾天又好了。如此反覆。我是唐門子弟,這倒瞞不過我。”
蘇晴馬上說道:“我常常想,如果桃花黑店幕後有一個大掌櫃。他又不拋頭露面,如何能控制天下黑店那麼多妖人,莫非就是用這法子。”
“無論如何,這老怪必是使毒的高手。不過說到用毒,我唐門纔是天下第一。等我們逮着機會,我纔要讓他見識見識。”
“只是不知機會在何年何月等着我們呢,這墳裡真是連一個年月也沒有。”
“真的,你要不說我進來才三個月,我自己覺得已經三年了。”二人說着,此時已無心玩笑。唐巧道:“我該走了,不能久留了。便是以後,我倆也要少來往。除非要事,我就不來找你了。如果你有事,畫沙的時候,你給我眨一下眼。這裡我熟悉,我來找你。唉,這裡的日子難熬,平常的女孩子大多一個月就瘋了,你還要慢慢習慣呢。”唐巧說着眼眶又有些溼了。
蘇晴只說,你也要保重。二人初次見面,只因這特殊的境遇,暫時的分開,也如同死別,言下不勝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