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春去秋來,雪落在無船渡靜寂無聲,便如這裡的歲月流逝一般,便是一萬年,也磨不掉江邊巨石的一個棱角。
秋天,來了一夥江洋大盜,其中一個禿子從前來過,認識蘇晴,知道她喜歡看奇書的,便送了一本誰都看不懂的古怪書籍給她。說是多年前在竹西寺機緣巧合得到的,三十年來請教了許多人,結果連上面的文字也沒人能認識,這次要過無船渡,特地給蘇晴帶來的。
蘇晴歡天喜地地接過書來。蘇老只是搖頭,心道:“這丫頭和江洋大盜也能如此投緣,真是怪事。”
第二天一大早,蘇晴便把書給陳嶼看。
陳嶼道:“此非西域諸國的文字,也不是大食、波斯文,乃是先秦東虞國的一種秘書,早已不傳於世。我的老師倒是熟諳這種文字的•••••••”
蘇晴忙問道:“那師祖現在何處?”
陳嶼道:“已然仙去。不過我也略知一二。嗯••••••這書倒不是先秦的書了,只是後人以東虞文字寫出,恐怕是不想此書外傳的緣故,”陳嶼將書略略翻了幾頁,道:“倒真是一本講武學的書。”
蘇晴忙催促師傅將書譯出來。陳嶼研究半天,終於把這書的書名對譯出來了。陳嶼把它譯作《池燕心經》。蘇晴連說這名字好。又幾日辛苦,陳嶼才把作者的小序譯了出來,那序寫道:
•••••••世俗所謂輕身騰躍之功,重身法而爲身法羈縻。須知輕身之功,當由內而外,要之,當在騰躍之際如何調息吐納,以使內力身形相得益彰。一味求之身法巧技,若無水之舟,無風之帆。舟無水不行,風無帆不顯,此理易知,然天下人謬矣•••••••
蘇晴拍手道:“正是,我習練輕身功夫,最爲難的便是在騰躍起來時如何運用內力,以前問過多少人,都不得要領,怕是這本撿來的書倒有秘訣了。”
果然如此,陳嶼將書慢慢譯出,又潤色修飾,有的文句晦澀的地方,也儘量用簡易的話寫出。
蘇晴天分極高,又有底子,日日揣摩練習這《池燕心經》,輕功長進神速。蘇老見她晚間便在客棧縱上跳下,江波上騰躍竄跳,想起多年前的那個夜半,那個越窗而入的驚恐的小女孩,心中一片茫然。
時間也如有輕功一般,跑得飛快。
蘇晴十五歲了,如果按她七歲到的無船渡來算的話。已然出落成一個標緻的少女,過往的江湖人看她的眼神也不同從前了。蘇晴雖不拘禮數野慣了的,也變得矜持起來,輕易不在大堂裡露面。就是和從義也不再像從前那樣任情說笑了。
這天江上有雨,風浪甚急。蘇晴正在閣樓裡研習木偶神像的劍式,忽見江上風波中一葉小舟時隱時沒,驚險萬狀。終於攏了岸,船上下來兩人,走近客棧的崖下,蘇晴認出其中一人正是滄州捕頭葉楓林。
蘇晴忙告訴爺爺,蘇老近日身體欠佳,店裡事務都由從義操持,便在大堂候着,蘇晴和老師陳嶼一起迎了出來。
葉楓林和大家見過,見他臉上又多了一道傷疤,更見風霜之色。另一人個子矮小,白面無鬚,是浙江布政使許澤世許大人門下最得力的親信,人稱丁溪先生,放過一任知縣,後來因罪罷官。最是幹練,不過此時神色狼狽,撫胸拍額地道:“好險好險,今日險些葬在此江,難怪江湖上說,無事莫過無船渡,有事不進官衙府。”
寒暄罷,二人便到陳嶼房中,三人密談到掌燈時分纔出來吃飯。
從義和幾個夥計早張羅了一桌酒菜,蘇老也抱病相陪,這日店中並無他人,只有一個落第的秀才,不知如何也到了這荒涼野店,便把他也叫來一同吃飯。
酒過幾盞,陳嶼便向蘇老告辭。
丁溪先生說道:“國勢愈加不堪,周太師黨羽已成,暴政施於天下,皇上昏庸闇弱,已成後漢獻帝之勢。現今江浙一帶,一些正直官員和地方上的讀書人,在那江寧府茅山書院講學結社,實是要密謀反周之事。鶴州先生名重天下,江浙士子素來欽敬,此次便請先生前去共商大計。本來怕陳先生不肯出山,誰知陳先生倒是爽快。”
蘇老嘆道:“陳先生此去必能爲國除奸,只是此中艱危,非比尋常,先生保重。”
陳嶼淡然道:“此身爲國家所有,國勢如此,再不能顧及身家性命了。”
蘇晴紅了眼眶。
葉捕頭也嘆氣道:“說朝廷亂,江湖中更亂。蘇老此間也是消息靈通之地,也該知道如今江湖黑店猖獗,便是九大門派也難以自保,岌岌可危。”
蘇老也嘆氣道:“是啊,人人都在說這事呢,聽說江湖上把那黑店叫做桃花黑店,不過千頭萬緒,誰也說不清楚,倒要請葉捕頭說說,這桃花黑店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丁溪先生冷笑道:“便是九大門派的商先生也說不清楚呢?神秘得很。”
“神秘莫測,”葉捕頭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慢慢道來:“其實,江湖之中沒有幾間黑店還叫做江湖麼?主持江湖的九大門派豈不是沒事做了?然而這兩年卻像捅了蜂窩,一下子竄出若干,遍佈大江南北,塞外關內。”
蘇老道;“聽前日來的揚州竹葉刀的弟子說,揚州有名的小東門客棧、小李將軍樓都成了黑店••••••”
葉捕頭擺手止住蘇老的話,接着道:“奇就奇在,每一家黑店,店中都有幾個高手,或是掌櫃,或是幾個跑堂的,或者就是店中的一個假扮房客的人••••••”
蘇晴終是小孩子脾氣,忙插話道:“那我們這無船渡也是黑店了。”
衆人一起拿眼瞪她,蘇晴伸舌不敢再胡說。
葉捕頭才又說道:“譬如剛纔蘇老說得揚州小東門客棧,舊日的掌櫃不知被他們拋屍何處了,店裡高手極多,卻是江浙一帶的一家大黑店了。上個月,九大門派調動三省十七家幫派將這小東門客棧挑了,可又能如何,人家換個地方再開。這還是明着開張的,那於暗處殺人放火,斂財行兇的,更是奈何不得。你想想,就以成都府至綿州一帶來說,號稱大小客棧八百家,有正經的店,也有黑店,誰能一一分辨,有的今天還是正經客棧,明天就莫名其妙換了主人,店小二都沒變,卻也成了黑店了。就算九大門派得了消息去時,嘿嘿,說來可笑,有時人還沒到,路上就死了大半,你道爲何?原來一路的黑店都來暗算你,你就睡在草窠裡,他也來,他在暗處,你在明處,原來這天下黑店是一家,互通消息,卻不知道他們的大掌櫃是誰?”
陳嶼點頭道:“這卻難辦,倒真是‘大隱隱於市’了,如今江湖黑道倒不藏在深山大谷,反倒進了通衢鬧市,這可棘手。”
“正是,”丁溪先生說道,“這一招才毒,如今街市熙來攘往,竟不知誰是好人了?只是不知是什麼人,竟能有此手段,將天下窮兇極惡之徒能盡招麾下,形成如此之規模?”
葉捕頭沉吟半響,道:“最難辦就在這一點,這黑店顯然是衝着天下各門派來的,劫財只是爲了他們的巨大開支,目的卻是要滅了整個武林,這兩年來,天下失蹤的高手就有八十餘人,其他普通角色就不知多少了,自古以來,沒有這樣的浩劫。然而九大門派至今不知幕後黑手是誰?只能今天和這家黑店打,明天和那家幹,勝了不過得一片焦土,還要被官府追究,說濫殺良民。”
“這黑店和官府怕是有勾結吧?”陳嶼道。
“陳先生說得很對,那朝廷就是一家大黑店,唉,天下也成了一家大黑店了。”丁溪先生一聲浩嘆, “你們說,九大門派統領江湖,天下好漢都要聽他們的調遣,如何就查不出些許端倪?若是不能端了他們的老巢,這場江湖血雨腥風終是到不了頭。”
“果然如此,現在是賊與民不能分,官與賊混雜在一起。蘇老,你的無船渡恐怕也得關門了。”葉捕頭說完大家都笑起來,那笑聲卻沒有幾許歡暢。
“我也正有此意,我這孫女如今也不便在這嘈雜之地拋頭露面了,我這把老骨頭也不行了,等這個冬天過去,來春就帶晴兒回我建昌老家。”
大家都說如此甚好。
看時夜已深,各自滿懷心事自去歇息了,只是蘇晴對老師依依不捨,又說了許久的話。
第二天灑淚而別,陳嶼對蘇老道:“你這孫女天分極高,冰雪聰明,但終究不是讀聖賢書的人,更不是閨閣女子,也不可強求,只是如果能夠遠離江湖,便是幸事。”又送了一把小扇子給蘇晴,扇子正面寫道;無心忘情。陳嶼對蘇晴道;“無心忘情是很高的境界,不過,有心有情纔是更高的境界。”蘇晴把扇子翻轉過來,只見背面寫道倆個大字:不可。
蘇晴在擡起淚眼時,只見天地蒼茫,從此江湖遠隔,不知何日再能重逢了。
第二年無船渡的春天來得晚,然而蘇老一場大病後,卻永遠留在了上一個冬天。
簡單的喪事完畢,蘇晴把木偶神像埋在蘇老的墓邊,連同自己在無船渡的快樂的少女時光一起暫時埋在這裡。
爺爺臨終的最後一句話是“晴兒,平平安安過一輩子,永世不要踏入江湖。”
然而,蘇晴從不提起的幼時的記憶卻越發清晰,那些謎團正等着她去解開。她知道,自己來自於江湖,終究也要回到江湖,她只是一個漫步於江湖血雨腥風的女孩。只是,她如何忘得了爺爺和無船渡的寂寞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