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中的推論畫成了一個圓滿的圓圈。
但那個通道僅僅是一個假設。兩個人當然知道求生的慾望會讓人有種種美好的幻想。會把所有的蛛絲馬跡變作想象的素材,然後大膽加工,甚至修建成一座地牢裡的海市蜃樓。那個通道就是她們現在的海市蜃樓,讓她們精神大振。
蘇晴和唐巧從找到小蟲子到最後的結論又進行了反覆的推論,最後覺得這確實是一個可靠的結論。
即使整座地牢都在湖底或暗河中,其它的石條不能沁進水來,也說明這塊沁水的石條是鬆動的,有隙可乘的。似乎石隙中已經透進了一絲微光,照着蘇晴和唐巧漸漸暗淡下去的生命了。
蘇晴攢夠力氣就去推那塊石條,但那只是一道幻想中的門,在現實中紋絲不動。
機關,兩個人又開始在地牢裡找機關了。一個想象中的隱秘的轉盤或者機括什麼的。它是地牢的心或者眼睛,只有找到它,纔是真正地把地牢坐穿。
“誰會修一座地牢來困住人,又同時設計一個讓人逃跑的機關暗門呢?”唐巧和蘇晴說。她們自己都不相信地牢裡會有什麼機關。只是還是忍不住在只有她們兩個人的地牢裡摸索。粗糙的石壁,還是粗糙的石壁。
垂飯的老婦人又來了,這時會有一點光從上面漏下來。不是自然光,只是地宮中垂死者暗淡的眼神般的燈光。唐巧和往常一樣,借這點燈光貪婪地打量地牢的四壁,好像真的能看到什麼。蘇晴這時就盡力躍起,在最高點用右腳點在石壁上,借力再躍起,然後又在第二次騰躍而起的最高點處,抓住垂飯下來的麻繩,再次借力躍起,再蹬在石壁上,再躍起,直到繩子被老婆子完全收起,然後蘇晴就掉在地牢的地上。
唐巧記得小時候瓦罐中受傷的蟲子就是這樣試圖跳出瓦罐的,那時她覺得滑稽,現在看着蘇晴每天這樣徒勞地騰躍而起,她覺得她和蘇晴很可憐。
“省點力氣吧。”
蘇晴故作輕鬆地說:“這倒是練輕功的好辦法。”
確實,這種練法可以把一個人的潛能完全發揮出來。而且,理論上蘇晴知道自己每天都會躍得更高一點,因爲她在石壁上不斷找到更能借力的凹陷,不斷將每一級騰躍的高度和力度調整到恰到好處。還因爲她身法飄逸的池燕心經也確實在進步。然而所有的改進和進步正好被蘇晴地牢中每況愈下的身體狀況抵消了。等她終於能躍出地牢,那時出去的只是她的亡魂了。
這只是消磨地牢裡讓人發瘋的無聊的一種遊戲。
“如果能把那個可惡的吊飯的老婆子拉下來就好。”蘇晴恨恨地說道。這也是一個希望,當然,那個老婆子不會沒有考慮,於是,蘇晴希望老婆子太老了,一時疏忽。
還有什麼希望呢?蘇晴和唐巧在想,每天都在想,會有一個劍仙突然出現,或者九大門派攻進了地宮,當蘇晴夢見爺爺時,她總記得問爺爺該怎麼辦,可是每次一問,爺爺轉身就走了,夢也被哭醒了。
下次夢見爺爺還問不問,蘇晴不知道了。於是蘇晴和唐巧又回到那個石條後的假設的暗道裡似乎她們都已經進了暗道。沒有陽光,沒有新鮮空氣的地牢中最適合養病,再小的病都會養大,大到比你的命更大。唐巧的武功根底被病消磨殆盡了,蘇晴一睡着就做噩夢,夢裡也知道自己在做夢,有時醒來卻不知道是在現實中。她只知道唐巧的身子垮了,自己的心魂散了。來日無多了。地牢中最後一次夢到爺爺時,蘇晴向爺爺說再見,和陽世再見了,在陰間和爺爺再次見面。
夢中的爺爺依舊穿着無船渡時那襲藍領直綴,笑吟吟地。夢裡蘇晴心中無限苦楚,陰世的人當真不知道陽間的痛苦嗎?蘇晴決定最後一次問爺爺。蘇晴問道:“爺爺,你說過你最疼我,你什麼都對我說的,這次爲什麼不告訴我,你一定知道的,”蘇晴像從前那樣和爺爺撒嬌,“你知道怎樣逃出地牢的。”爺爺聽了又轉過身去,但是這次沒有消失,而是不緊不慢地走着,蘇晴忙跟着走,好久沒有做過這麼輕快的夢了,夢裡的空氣沒有地宮裡的黴溼的氣息。跟着爺爺走了很遠,遠遠看到一個很大的隧道,隧道中全是水,然而走近時水卻退了。爺爺走了進去,蘇晴跟進去時又找不到爺爺了,水剛退去的隧洞裡很是溼滑,蘇晴一跤跌倒,醒了過來。
醒過來的蘇晴突然衝向石壁,衝向那塊推過、擊打過若干次的滲水的石條,雙掌運功發盡全身力氣,那種氣勢就是如果還不能推開那塊石條,就是自己撞死在上面。
唐巧聽見一聲悶響和着泥渣掉落的聲音,然後看見一小片微光從牆角滲進來。那塊石條被蘇晴推開了,牆角出現了一大道縫口。
兩人看着這道口子,知道不是做夢。不知道後面又有什麼等着她們。奇怪的是現在她們並不像想象中的那麼高興。只是抱在一起,又哭了起來,這是蘇晴認識唐巧以來,第二次看見她哭。
“爲什麼這次推開了?”唐巧問。
蘇晴說:“因爲之前我們沒有想到,後面的暗道裡水是滿的,所以推不開,現在水退了,要知道,水的力道是很大的。”
你又怎麼想到的?唐巧問。
我突然想到的。蘇晴說。
黑暗中,蘇晴也感覺到唐巧對這個回答不滿意。兩個人從地宮到地牢的黑暗,朝夕相處,同甘共苦,已經默契到可以不用眼神,只憑一種說不清的直覺就可以感受到對方的感覺了。所以蘇晴又補充說:“是我夢見的,像那起作詩的,動不動就夢中得詩一首,好歹這次也讓我夢到一點什麼了。”
唐巧幾乎沒有出聲地笑了笑,但蘇晴還是知道她高興地笑了,現在她們都很高興。唐巧說:“也難怪,你日夜想這事,有時想不出了,反倒會夢到。只是我怎麼就夢不到?”
蘇晴道:“哪像你?只會夢到你的那個什麼哥哥弟弟。”說完蘇晴自然地身子一躲,這纔想起唐巧已經沒有力氣再來打她了。
二人說笑一回,蘇晴剛纔用盡氣力,此時也恢復了許多,知道事情緊迫,又去推那石條。以蘇晴的功力,推開這石條倒不難,只是石條後有些淤泥,費了好大的勁,方纔推開。
石條後不是另一座地牢或者其它讓人絕望的東西,二人鬆了一口氣,好像命運終於停止了對她們的捉弄。那裡確實是一條只有石條那麼窄的通道,好在蘇晴身材瘦削,也只能勉強爬進去,往前爬了片刻,嘴裡都是漲水帶來的淤泥。聞到的盡是淤泥的腥臭。蘇晴大致探了探路,倒着爬了回來。把手上的淤泥揩乾,摸索着拉起唐巧的手。黑暗中蘇晴感覺到了唐巧的害怕,她知道爲什麼。
唐巧說:“晴兒,你還記得那兩隻水阿嬌嗎?一隻跑了,一隻化成了水。”
蘇晴知道唐巧的意思。
“你害怕我丟下你,不回來了?”
“嗯,“唐巧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你不會丟下我,但是我怕,怕你•••”
蘇晴知道唐巧的擔心不是多餘,這地宮的險惡二人是見識過得,自己留下唐巧出去,很可能就回不來了。但是現在唐巧根本走不動,又沒辦法帶上她。
“巧兒,我死也回來和你死在一起。”蘇晴說得很輕,卻是斬釘截鐵的語氣。說完鬆開唐巧的手,轉身就爬進那窄窄的通道里。她知道現在不是做小兒女態的時候。
“我們一起把這個噩夢做到底。”蘇晴最後說道。
“晴兒,你能出去,你就先出去。”蘇晴聽見唐巧微弱的聲音。眼淚又流下來了。蘇晴越來越愛哭了。
通道不過十來丈來長,蘇晴爬到通道的盡頭時,沒有什麼驚喜,沒有晴天,沒有月夜。不過事情也沒有更壞,至少蘇晴覺得自己爬出了地宮,只是仍在這座大山的肚子裡。
蘇晴聽見通道的盡頭橫亙着一條暗河,河水濺在她的腳上。顯然前些日子就是這裡漲水,河水倒灌進這條通道的。也是天意,竟然帶來了兩隻水阿嬌。蘇晴想道。
現在蘇晴站在暗河邊的峭壁上。
她只能摸索着,聽着,沿着水流的方向小心翼翼地走着。
峭壁上只有一條略凹進去的像刻在山體上的陰紋線一般的說不上是路的小路。
蘇晴還得注意這條小徑隨時會斷掉。
蘇晴聽無船渡的過客說過,森林裡迷路了,最後的辦法就是順着河走,總會走出森林的。當然前提是你的糧食足夠多,你的命足夠大。
峭壁上鬆動的石子掉下去,聽不到一點聲音,只有水聲。這暗河邊的巖壁上的前行比森林裡更艱難吧,蘇晴想。
然而蘇晴最大的敵人是黑暗。
這種黑暗中的前行越走越絕望,蘇晴根本感覺不到有峰迴路轉的跡象。
然而蘇晴在黑暗中感覺到了隱隱的光。
隨着地勢越來越低,暗河似乎分流了,現在只有一小股河水溫順地在蘇晴腳下淌着,那隱隱的光就來自蘇晴的斜下方。
蘇晴長期在地牢的黑暗中,眼睛對事物已是極其敏感了,只要有一點微光就好。
蘇晴藉着這點微光連同水流的聲音,終於弄明白了,這山中暗河的一小支流到這裡,注入到一個深潭中去了,而那亮光就在深潭中神秘地搖曳着。像地獄的火,這樣說也可以,像天堂入口的微光,這樣說也行。
蘇晴不知道,誰也不知道。
路在這時也斷了,要麼跳下去。
要麼順着來路回到地牢裡。
蘇晴正猶豫着。突然想到了極其恐怖的一件事:她已經沒有把握在黑暗中回到那條通道,回到地牢了。她一路走來,急切想找到出口,又專注於腳下的危險,現在她已記不得自己走了多遠,而她隱約記得暗河似乎有過好幾次分岔,即使再逆水沿路找去,也是極容易走岔的。
因爲一切都在黑暗中。
也就是說,蘇晴把唐巧一個人丟在了地牢裡了。蘇晴知道,沒有什麼藉口,其實自己有過那麼一會兒,把唐巧忘記了。
如果換成唐巧呢,唐巧絕不會這樣莽撞,她是一刻也不會把自己忘掉的。
想到唐巧在地牢裡絕望地等着自己,蘇晴心如刀絞。
蘇晴挪着腳跟,轉過身子往回走,突然看見前方高處遠遠地有兩盞在黑暗中飄着的綠燈籠似的東西,漸近時,卻纔借綠燈籠的光隱約看見是一條巨蟒的頭。
蘇晴何曾想到過世上有如此巨蟒,一股熱溼的腥臭氣已經撲鼻而來,蘇晴只覺得呼吸不暢,一驚之下,腳下一滑,跌下巖壁了,好在蘇晴輕功了得,腳蹬在一塊稍突出的石頭上,借力往斜處一縱,躍進了深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