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聽得空智咳嗽一聲,合十說道:“宋小施主言重了,佛曰萬法皆空,天下雖大,但也不過須彌而芥子,以天地之須彌而觀,又何須在意這方寸芥子之所?”頓了一頓,看了一眼何太沖,又道:“何掌門雖然僭越了些,但卻是見弟子受辱,心內不忍,方纔出手。而這位齊嘯齊施主,無故動手…呵呵,何掌門畢竟是武林長者,武功氣度,便連老衲幾人也是極爲佩服的。小施主少年英雄,不妨向他多多討教。”
他這番話連消帶打,頗有倚老賣老仗勢欺人之勢,極是厲害。先口曰佛法,說道武當山對整個天下而言不過芥子之處,方寸間的得失實不足道;其後又說道乃是齊嘯先行動手,何太沖不過憤然自衛而已,如此兩句,便將何太沖所作所爲解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以他武林宗師的身份說出,滿堂之中的江湖豪客們俱是連連點頭;而接下來兩句,明贊青書了得,但卻緊緊咬住“少年”二字,而何太沖卻是“長者”,“少年”向“長者”討教,卻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而最後半句尤爲厲害,鋒芒含而不露,卻明明白白的要青書向何太沖討教,實不啻當衆扇了宋遠橋一個巴掌。
宋遠橋素來持身以君子之道,最重長幼尊卑,空智這麼一說,倒顯得青書沒有家教,須得向別家長輩討教,方能明白長幼尊卑,禮義廉恥。不致當衆出醜。
這話一出,場中老成者果然目現不屑之色,看着宋遠橋父子,連連搖頭。
宋遠橋大爲尷尬,他見一羣人來勢洶洶,張三丰好好的百歲大壽竟無幾分喜意,本已是極爲不悅,又見西華子對張松溪無禮,心中微微動氣,南華三奇雖然僭越,卻是好意,但何太沖不顧身份出手,直看得他大爲光火,是以青書忍不住出言譏刺,他竟也並未喝斥。
此刻空智辯詞鋒銳,寥寥數語便將僭越之罪推到“南華三奇”身上,更反打青書一耙,便連宋遠橋也聽出他話中之刺,心中一咯噔:“少林此來,絕難善了,一戰難休。”
青書瞥了瞥周遭腰間鼓鼓的江湖人士,冷笑兩聲:“難怪,難怪!空智大師這麼一說,晚輩可就明白了!”空性是個直性子,見青書語氣不善,睜大雙目,大聲問道:“甚麼難怪?”
莫聲谷如何不知這師侄心思,他憋了半天氣,此刻再也難忍,當即接口道:“空智大師說的萬法皆空,果然是佛法精湛,普渡衆生,想來家師這百歲大壽,在大師眼中也不過白駒過隙吧!哈哈,在下先前聽說各位來到武當,是來給家師拜壽,但見各位身上暗藏兵刃,心下好生奇怪,難道大家都如南華三奇一般,帶了寶刀寶劍,來送給家師作壽禮麼?又或者如空智大師所說的,這萬法空不空的,帶了兵刃如同沒帶兵刃一般?”冷笑幾聲,又道:“這時候方纔明白啊,原來少林一馬當先,給家師送來了這好大一份壽禮,真是勞心費心了!”
空性是個魯直性子,聽得這話,一拍身子,跟着解開衲衣,對着身後僧衆大聲道:“你們解開衣服給莫七俠瞧清楚些!”那九個僧人登時解開衣襟,空聞空智對視一眼,心中俱是暗暗叫苦,空性卻是冷笑道:“七俠,你小小年紀,莫要含血噴人。我們身上誰暗藏兵刃來着。”
青書和莫聲谷對視一眼,冷笑道:“很好,果然沒有。”青書伸出兩指,輕輕在身旁的兩人腰帶上一扯。他出手快極,這麼一扯,已將兩人的衣帶拉斷,但聽得嗆啷、嗆啷接連兩聲響過,兩柄短刀掉在地下,青光閃閃,耀眼生花。
這一來,衆人臉色均是大變。西華子方被扶回座席,看得此變,又蹭的跳起,大聲道:“不錯,張五俠若是不肯告知謝遜的下落,那麼掄刀動劍,也說不得了。”
這話一出,崑崙派不啻做了這出頭之鳥,衆人紛紛附和,便是少林派也是連連點頭;而薛凌、三奇、王老爺子等人則是怒目而視,武當派人人腰按長劍,便連宋遠橋也是一臉凝重,氣凝雙掌,一時間氣氛劍拔弩張,緊張到了極處。
何太沖只恨不得把這西華子給掐死,宋遠橋和俞蓮舟兩人的功夫就已在自己之上,何況還有一個成名七十餘年,活了百歲號稱天下無敵的張三丰老道?
他也顧不得顏面問題,伸手按在西華子肩上,把他按回座位之上,狠狠瞪了他一眼。仰天打個哈哈,何太沖笑道:“卻是敝派弟子無禮了,今日乃是三豐真人百歲大壽,如何能掄刀動劍?少林派高僧佛法精湛,慈悲爲懷,也是斷然不允的。”輕輕一句話,又將皮球推向了少林。
空智如何不知何太沖所想?正欲說話,卻聽空聞口宣佛號:“善哉,善哉!張真人百歲大壽,自當普天同慶。只是龍門鏢局一門七十餘口被殺的乾乾淨淨,這樁慘案,卻還須得張五俠一個交代。”這方丈話鋒一轉,又移到龍門鏢局那樁公案上了,卻是想由龍門鏢局引至謝遜一事。
空智也向張三丰道:“張真人,今日之事如何了斷,還請張真人示下。”張三丰道:“我這小徒雖無他長,卻還不敢欺師,諒他也不敢欺誑三位少林高僧。龍門鏢局的人命和貴派弟子,不是他傷的。還有,那謝遜的下落,他是不肯說的。”
空智冷笑道:“但有人親眼瞧見張五俠殺害我門下弟子,難道武當弟子不敢打誑,少林門人便會打誑麼?”左手一揮,他身後走出三名中年僧人。
三名僧人各眇右目,正是在臨安府西湖邊被殷素素用銀針打瞎的少林僧圓心、圓音、圓業。
這三僧隨着空聞大師等上山,張翠山早已瞧見,心知定要對質西湖邊上的鬥殺之事,果然空智大師沒說幾句話,便將三僧叫了出來。張翠山心中爲難之極,西湖之畔行兇殺人,確實不是他下的手,可是真正下手之人,這時已成了他的妻子。他夫妻情義深重,如何不加庇護?然而當此情勢,卻又如何庇護?“圓”字輩三僧之中,圓業的脾氣最是暴躁,依他的心性,一見張翠山便要動手拚命,礙於師伯、師叔在前,這才強自壓抑,這時師父將他叫了出來,當即大聲說道:“張翠山,你在臨安西湖之旁,用毒針自慧風口中射入,傷他性命,是我親眼目睹,難道冤枉你了?我們三人的右眼被你用毒針射瞎,難道你還想混賴麼?”
青書見這僧人渾人一個,端的不知好歹,當即朗聲說道:“我武當門下,所學暗器雖也不少,但均是鋼鏢袖箭的大件暗器。莫說武當七俠威震天下,從未使過那等小件暗器暗算傷人。便是我等三代弟子,在江湖上行走也已許久,可有人見到武當弟子使過金針、銀針之類麼?至於針上喂毒,更加不必提起。”他這話乃是大大的實話,說的理直氣壯,衆人聽得這話,都是連連點頭,薛凌更是大聲附和道:“宋大俠謙謙君子,莫七俠光明磊落,武當一派俠義爲先,自是不屑去使那等宵小暗器的!”
圓業怒道:“事到如今,你還在狡辯?那日針斃慧風,我和圓音師兄瞧得明明白白。倘若不是你,那麼是誰?”青書冷笑道:“貴派有人受傷被害,便要着落武當派告知貴派傷人者是誰,天下可有這等規矩?何況我五師叔功夫超卓,殺你區區一個慧字輩弟子,又何須使用毒針?便是區區在下,單以一條右臂,三招之內不能敗你,便算我學藝不精。”
這話一出,辭鋒陡然銳利,竟是不欲再行拖延,主動邀戰起來。圓業聽得怒極反笑:“好個狂妄無知的小輩!便讓你領教領教我少林伏魔神通!”將身一縱,呼的一掌掏出,正是“韋陀掌”中殺招“黑虎掏心”。少林三位神僧見弟子沉不住氣,先行出手,不由大皺眉頭,但卻並無多少擔心,空聞只想道:“圓業雖在圓字輩中不甚出彩,但好歹修煉二十餘年,內力招式都頗有根底,這少年縱然功夫在他之上,單手只臂,三招之內,料也敗不得他。待得三招之後,再尋由呼喝叫停,武當派顏面勢必大損。”
青書覷他來掌,右腳微動,輕輕一側身,那一掌黑虎掏心便落在空處,他哈哈一笑,左手下垂,右手霍地探出,搭上圓業右臂之上,蘊含“託勢”,輕輕化去來勁。而一引一牽之下,又暗藏“抱球勢”精奧,圓勁不絕,圓業只覺身不由己,右臂被一股大力扯住,馬步一鬆,便隨着那股勢道不住奔跑。
青書哈哈笑道:“第一招!”右手搭在圓業臂膀之上,腳下不停,“下勢”含納其中,登時行走如風,如銀河飛流直下,一瀉千里。
這便像是以青書爲軸,而圓業不住被他拖住畫圓一般,青書作那軸心,但沒甚不適,但圓業所跑所奔,卻是幾十倍於青書。
青書輕功甚強,七繞八繞,不過瞬間事,那圓業已被他拖的頭暈目眩,但他右臂動彈不得,不住揮舞左臂,卻始終沾不到青書半片衣襟,雖是短短時光,卻令他狂奔不休,體力大耗。青書又道:“第二招!”右臂陡然一鬆,手指駢起,快捷無倫的點向圓業胸口大穴,圓業雖然疲憊,但好歹內力仍在,登時伸出右掌平平推出,左掌擡起,護住胸腹。
他此刻已知自己絕非這少年之敵,當即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待得三招撐過,再跳出喊停便是。殊不料青書那一指尚未點到,卻陡然縮了回去,耳邊只響起一道冷冷聲音:“第三招!”圓業但見一陣白光耀眼,還未反應過來,脖子已被一柄寒光閃爍的寶劍架住。
青書似笑非笑道:“少林派聞名天下,威震寰宇。沒成想高弟之中,原來也有膿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