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自然是衛璧了,聽得這話,上下打量一番青書,見青書和自己差不多大年紀,衣衫破舊,滿面風塵,不由頓起輕視之意。他與朱、武二人一起長大,對她們向來千依百順,又英俊瀟灑,自然引得兩位姑娘芳心可可,心中雖然難以抉擇,但有兩個美貌少女傾慕,心中不免十分得意,一聽表妹愛犬死於非命,便想出手教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
當即喝斥一聲:“哪裡來的小子!竟敢跑來朱武連環莊撒野!”青書原見他樣貌英俊,對其頗有好感,此刻突見此人神色驕橫,十足紈絝模樣,不由的大生厭惡之感,冷冷道:“武當派,宋青書。”
衛璧聽得“武當”二字,心中一咯噔,近年來武當七俠名聲大噪,在西域也傳了開來,衛璧身爲武烈弟子,時常下山採購日常物品,聽人說起武當派功夫如何的博大精深,淵深似海,武當七俠是如何的厲害,當時還故作不屑,此刻見青書凌厲眼神,卻不由心下發怵,但佳人在旁,又不能失了面子,當即強道:“原來是武當派高第,倒是幸會了。”此話一出,氣勢已是大不如前。
青書見此人虎頭蛇尾,不由好笑,一抱拳道:“幸會。”也不問此人是誰,向朱九真道聲:“朱莊主在大堂中麼?在下前往拜見。”徑自向不遠處的大堂走去。白觀當着外人的面,卻是不願失了禮數,也一抱拳道:“在下華山弟子白觀,敢問公子姓名?”衛璧彷彿找回面子,也拱手道:“武家弟子衛璧,見過閣下高明。”白觀點頭笑了笑,又問道:“這位姑娘是?”
那少女自然是武青嬰,被忽略了這許久,早已不滿,見白觀問她話,一時間對這灰袍鬍子拉渣的粗魯漢子大生好感,盈盈行禮道:“武青嬰見過白少俠。”白觀見她舉止有禮,風姿動人,也是大生好感,心裡暗道:“崑崙山人傑地靈,皆盡如此人物,此行不虛。”幾人便在一旁敘話,白觀彬彬有禮,頗有君子之風,令朱九真等三人俱是好感大生。
青書一人緩緩而行,便要走入大堂,便見一個藍衫儒生快步走來,握住他手道:“可是武當派的宋賢侄麼?這一路可辛苦啦!”青書知他內力不凡,耳聰目明,早聽到堂外小小紛爭,只道:“武當後輩宋青書見過朱前輩。”兩人攜手步入大堂,朱長齡呵呵一笑道:“宋賢侄何須多禮,這般豈不生分了!令尊宋大俠深孚大望,爲我武林翹楚,昔年你滿月之時,我恰在中原,也曾去觀禮,令尊氣度雍容,深得我儒家三昧。呵呵,委實令我敬佩不已啊!”
朱長齡伸袖拂了拂右首第一張長椅,笑道:“寒舍簡陋,賢侄莫要嫌棄。這便坐下吧。”青書忙道不敢,兩人又客套一番,終究各自坐下。
青書拱手道:“久聞‘驚天一筆’大名,今日得睹朱伯伯風采,卻是不虛此行。”心中卻道:“若非知道你品性不端,恐怕真的被你矇騙了。”
朱長齡呵呵笑道:“宋賢侄和白賢侄一路辛苦,可得在我莊中好好住上幾日。我已安排下人預備花草香湯,待會兒便好好洗漱一番。”此刻白觀也走了進來,聽得這話,慌忙上前,恭恭敬敬的便要跪下磕頭,朱長齡忙起身,將他扶起道:“當年令尊風采超卓,朱某早是傾慕不已,只是天妒英才,令尊竟爲明教所害,武林正道無不扼腕嘆息,今日得見‘斷水劍’後人,卻是不勝欣慰,白賢侄如此多禮,卻是看不起朱某人了。”
白觀聽他提到父親,鼻子一酸,險些落下淚來,看這朱長齡的目光已如敬視長輩一般。青書看得心中冷笑:“這朱長齡拉攏人心的本事,委實一流,需想法子讓白觀不被他蠱惑。”
幾人分別坐定,朱長齡笑道:“宋賢侄,白賢侄,小女想必已和你們分別介紹了,那位是武家莊莊主武烈之女武青嬰,那位是其徒衛璧,也算是我西域一帶難得的俊傑了。”
白觀穩定了情緒,含笑道:“兩位小姐風姿如玉,衛師兄一表人才,崑崙山人傑地靈,當真羨煞旁人。”他這話說的客氣,若平常也就罷了,此刻朱長齡在此,朱九真等三人雖覺此乃實話,卻也不得不連稱不敢。
朱長齡呵呵笑道:“小女刁蠻任性,可比不得武烈莊主調教出來的弟子,她此番出外溜犬,沒得罪兩位賢侄麼?”
青書、白觀俱是一愣,還未說話,朱九真卻不滿道:“爹爹,我好幾位將軍都被他們打死了。你還說我得罪他們!”朱長齡冷哼一聲,怒道:“你倒還好意思說了!都怪你娘這般縱容於你,崑崙山附近有多少人爲你惡犬所傷!好在兩位賢侄身手不凡,沒被你傷着,否則宋大俠、鮮于掌門怪罪下來,你如何擔當的起!”
白觀忙道:“朱伯伯切勿動怒,朱姑娘對待羣犬尚是有情有義,何況於人?她心地善良,切莫聽信小人之言,冤枉了她啊。”青書聽得心裡吐血:“情人眼裡出西施,古之人誠不我欺。”
朱長齡哼一聲道:“看在白賢侄爲你求情的份上,便不重罰於你。你禁足一月,不得出府,否則你那勞什子‘靈獒營’中一干畜生,我都給盡數殺了!”
朱九真不明一向疼愛自己的父親爲何如此作爲,聽得這話,兩眼含淚,水汪汪的好不委屈。白觀心中看得大爲憐惜,但人家家事,倒也不便插手,正欲言又止之間,一個黑衣家僕進來稟報道:“老爺,花草香湯都已備好了。”
朱長齡笑道:“兩位賢侄,我領你們去各自臥房沐浴。”
穿廊過閣,亭臺間綠草茵茵,假山奇石,一池如碧,當真豪門大戶。兩人隨朱長齡來至西廂,朱長齡笑道:“左首那間廂房還煩白賢侄屈就,宋賢侄便與白賢侄比鄰而居,如何?”兩人點頭道:“如此甚好,勞煩朱伯伯了。”朱長齡笑道:“哪裡。簡陋之處,兩位賢侄切莫見怪。”
又客套一番之後,兩人方纔進廂房沐浴。
半個來月邋遢過了,這一洗澡,便足足洗了一個多時辰。青書兩人出來之時,俱覺神清氣爽,好似整個天也突然間開闊不少,白觀更是仔仔細細將下巴上的鬍子拉渣颳了個一乾二淨。朱長齡早備好了新衣,兩人穿上,莫不如訂做的一般。
兩人互相一番打量,又是齊齊一笑,青書邊走邊道:“白兄,你對那朱九真動心了麼?”白觀聽得這句,扭捏道:“我初時見她,便覺就是爲她死了,也是心甘情願,這算不算動心,我卻不知道了。她殺我的話我定然毫無怨言,但她若是要殺你,我卻不能袖手不管。”
青書聽得這句,搖頭道:“白兄,你以後儘量離她遠些,這女子縱容惡犬,殺傷人命,是一眼可看出之事,白兄當惜身,切勿爲了這等女人身陷險境。”
白觀嘆道:“我又何嘗不知,只是心裡頭砰砰直跳的,哪裡有心思去想那些事?便是知道她手上有多條人命,我心裡也生不出絲毫的厭惡來的。”
兩人都是沉默,青書驀地展眉一笑道:“白兄,不說這等氣悶話了。且再行論道一番,可敢?”白觀微微一笑道:“如何不敢?”兩人走至大堂中坐下,再喚了家僕通報朱長齡,而後便是幾句玄學道藏,儒家經典,字裡行間機鋒滿是,倒不覺時間流逝。
卻聽青書道:“道德經寥寥五千字道盡天下至理,無爲而有,損益得失之間,原不該太過計較的。是以隨性而爲,每讀是書,均有所悟。”
白觀聽得順耳,撫掌吟詩道:“河薄星疏雪月孤,松枝清氣入肌膚。因知好句勝金玉,心極神勞特地無。”這詩乃是唐末禪宗巨擘貫休大師所做,與陸游的“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一句有異曲同工之妙,大抵說的,還是隨意適性,行雲流水之意境。
啪啪兩聲,朱長齡緩步而入,卻聽他笑道:“青書賢侄一番論調精奧高妙,而白賢侄這詩應情應景,兩位賢侄家學淵源,朱某居化外之地,竟是今日方見中原高第。”兩人見朱長齡走入,忙站起施禮,朱長齡呵呵一笑道:“適才風塵滿面,卻是明珠蒙塵了。這一番滌塵蕩俗,方還原本來面目。兩位賢侄一表人才,武功學識,風采氣度俱佳,卻是武林之福。”
兩人各自謙遜了幾句,朱長齡笑道:“真兒她正隨青嬰衛璧他們後園中戲耍,兩位賢侄若有意,不妨去尋他們。”白觀道:“那小侄便不打擾了。”又拱手道:“宋兄,咱們一塊去吧?”也不等青書答話,起身飛一樣的去了,青書見他去的匆匆,無可奈何的嘆口氣道:“朱伯伯,小侄也告退了。”朱長齡含笑點頭。
青書信步漫遊,見這座府邸委實極大,修飾精巧細膩之處,較之蘇州園林竟也不遑多讓。正悠然間,忽地聽到幾聲嬌喝,循聲而往,便見朱九真與武青嬰二人在場中如翩然起舞一般,斗的十分激烈。衛璧和白觀站在一旁,作壁上觀。
朱九真翩然縱躍間,指尖斜斜一指,攻向武青嬰右肩“肩井穴”,衛璧見了不由的驚呼道:“師妹小心,這是‘一陽指’!”
青書聽得這聲,全身一震,目光再也離不開朱九真指尖。卻見這一陽指施展開來,矯若遊龍,飄逸不羣,手指飄忽間恍如山間高士,卻不符段家歷代爲皇流傳下來的王者氣質。朱九真聽到衛璧提醒武青嬰,不由的微嗔薄怒,惱怒間招式又加快幾分,催動內力,運至指上,發出嗤嗤輕響。
他看得連連皺眉,這朱九真不過略通“一陽指”皮毛,便強運內力於指上,只怕於手臂上諸處穴道均有損傷。再看向武青嬰,卻見她身法忽地一變,腳踩奇步,衣帶飄飄,倒也頗爲好看,手指輕拂,也是用的一套指法,只是多有滯澀,也不大純熟。衛璧又道:“表妹,師妹這套是‘蘭花拂穴手’,你小心些。”兩人比鬥間目光卻始終不離衛璧白觀二人,聽得衛璧這般說,朱九真眉開眼笑,武青嬰冷哼一聲,招式加急,倒也曼妙可觀。
青書在遠處看得大是搖頭,暗道這兩人功夫比之六大派普通三代弟子都多有不如,這衛璧只怕好不到哪裡去。心中忍不住喟然長嘆:“大理段氏、桃花島傳下的功夫何等博大精深,他們不知刻苦鑽研,發揚光大,卻用此等神功來爭風吃醋,無怪乎如今武學衰微,愈發沒落了。”
朱九真驀地嬌喝一聲,指尖一凝,迅捷無倫的往武青嬰腰間點去,這“一陽指”精微奧妙,認穴之準,天下無雙,縱然朱九真初學,也不可小覷,武青嬰躲閃不及,被一指點中笑腰穴,登時捧腹哈哈大笑,怎麼也止不住。
朱九真一招得勝,嘻嘻笑道:“表哥,白公子,這一手‘一陽指’功夫還過得去吧?”白觀換了身裝束後恍若濁世佳公子,朱九真向來以貌取人,見此俊秀人物,也是心中一喜,之前的種種不快都給拋去,是以得勝之後,表哥之後加了一個白公子。
白觀聽得武青嬰嬌笑不斷,直把眼淚給笑了出來,氣息也漸漸不順,頗爲擔心這姑娘會不會笑岔了氣,正欲上前助她解穴,但聽得朱九真一問,當真是什麼事都拋向九霄雲外了,他由衷讚道:“朱姑娘招式精奇,指定乾坤,的確大家子弟,不同凡響。”衛璧卻急急跑到武青嬰身旁,將她扶起,運力欲解開她穴道,連試幾次,卻始終解不開,他師兄妹之間觸碰身體,倒也是事急從權。此刻毫無辦法,不由的開口央求道:“表妹,幫師妹解了穴道吧!”
朱九真看了看衛璧,見他一臉惶急,又看了看白觀,嘻嘻一笑道:“表哥也曾學過這‘一陽指’,便幫青嬰妹妹解了穴嘛!”衛璧強笑道:“我學得哪有師妹精深……”朱九真將臉別過,自顧與白觀聊天,不去理他,衛璧一時間極爲尷尬。
白觀這一刻只覺快活無比,任他何等聲音何等事物都是充耳不聞,視而不見。衛璧正手足無措間,卻聽得一個聲音緩緩道:“我爲她解穴吧!”大袖一拂,柔柔一股勁力涌出,透體而入,武青嬰登時止住笑聲,拭去臉上淚痕,擡頭見宋青書衣冠瀟灑,面目俊逸,完全不同於初見之時那般風塵滿面,不由的臉色一紅,低聲道:“多謝宋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