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翡翠香車墨綠色的簾幕輕揚,一物毫無徵兆的打出,激射宮無上。
大羅教的三大護法處於纏戰之中,無法援阻。
觀戰人剎那間動了三個。
緣盡雙掌推送,浩蕩柔和的掌力遙空截罩唐棠的暗器,緣錯則彈出一指,指風勁襲破空。
第三個動的人卻是金月遊,他做了一個非常隨意的舉動。
拂袖。
拂袖而去的不是人,而是一顆渺小的火星。
緣盡的掌力減慢了暗器的速度,金月遊發出的火星則與緣錯的指勁同時擊中了暗器。
暗器湮滅。
金月遊的袖口散溢着嫋嫋硝煙,還有一聲輕微的咔嚓聲響,像是體外存在着第二副錯位的骨骼。
“金月遊,你好啊。”車中唐棠唸叨的不是問候,字字透着冷清別有幽恨生的情緒。
不及金月游回話,香車簾幕飈起,一物再度打出。
金月遊、緣盡緣錯同時反應出手,三人又一次擊落了唐棠的暗器。
不過,當那物翠瑩瑩清脆脆的爆散之時,金月遊面色大變。
翡翠香車裡的唐棠無動於衷,同樣的一發暗器不間斷的無情飛出。
金月遊怔立當場,他眼睜睜看着這一枚暗器在緣盡緣錯的攔截下,空靈如雨的粉碎當空。
唐棠的後兩發物件絕不同於第一次的暗器。
那後來的物件是什麼,意味着什麼,沒有人比金月遊更清楚。不等唐棠再次出手,金月遊搶先移動。金月遊的身影閃過半空,硬生生摘下了唐棠的第四次出手之物。
金月遊的右掌多了一副銀色的手套,此刻三根銀色手指提溜着一隻碧綠的玉鐲。玉鐲子動能未消,仍在飛快轉動,似是載着無休止的哀癡傷怨。金月遊的眼力何其敏銳,擊發的力量使碧綠玉鐲通體遍佈着細密裂紋,這力道雖令鐲子欲裂,卻也起着保持鐲子形狀的作用,原力若消無,鐲子便將崩散成粉。
碧綠玉鐲在金月遊的手指上優美飛旋,敢問今夕是何年。
鐲子看似完好,但遲早碎裂。
“這般維護呢,金月遊,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日光灑上唐棠的蓮足,伊牽着一個黑衣女童,挪步下車,玉腕之上再無裝飾。
金月遊澀聲道:“棠兒,不該如此的,你我十幾年的感情抵不過一個誤解麼?”
“不要阻我,你也阻不了我的,除非,呵,除非你在我這裡開一記欃槍。”唐棠的笑靨冷豔又幽幽,她的手指輕輕點着心口。
望着微笑的唐棠,金月遊感覺心口已經先中了一記欃槍,袖口彌散的硝煙苦過艾葉。
場內戰鬥到了無比激烈的程度,蕭溫菊左臂血流如注,垂然難動,三世道人則肋下鏤着兩處刀傷,肩頭的弩箭早被齊根削飛,魏魁鬥煉體如鋼的胸膛平添了兩個狹長的傷口,那是九環鬼頭刀在手的梅刃甜的憤怒。
而宮無上與李無憂的殊死之鬥更是到了緊要關頭。
關鍵時刻,緣盡緣錯與方獵無的大半注意力卻轉移至場外,三人隱然與唐棠犄角相對,唐之也被囊括其中。場內激戰,場外的戰爭也隨時可能爆發,黑衣女童小白的臉色煞白,這裡隨便一個高手都是她生平僅遇,凝而不發的氣場讓人抓狂。
廣場裂紋如密佈蛛網,宮無上所經之地,無有完膚。他與金剛降魔杵之間的結合愈加緊密,甫出手時,金剛降魔杵與宮無上大約有兩拍的間隙,待到此刻,人器已然不分先後。
行到傷心杵即將再一次重挫於地,而這次宮無上的身影竟然比杵器快到一分!
無比細微的差距,難以言說的結果。
宮無上侵進了李無憂的身畔,先於杵波得到了攻擊的機會。破陣子近在眼前,李無憂怒旋的景象映進宮無上漸成金色的瞳仁。
宮無上攻擊方式向來呈現一種驅逐式的霸道,有我無他!
然而這一次,宮無上做的是挽留!
他挽住了破陣子,他也付出了代價。
李無憂瞬時兩掌印在他的胸口。
或許還有第三掌。
但是行到傷心杵到了。
杵波爆發,滌盡塵埃。
宮無上與李無憂遭到行到傷心杵的杵波無差別覆蓋,兩人身軀同時急劇抖顫。
某人玄奧的震動提前啓動,震動的宮無上如虛無層疊之光,與杵波合一。
行到傷心杵是宮無上參驗禪宗秘法與道宗妙義而演化開創的獨門絕技,此術在宮無上的手上已經達到了兩宗開創者都無法推想的高度。
杵波濾過宮無上的身軀,賦予宮無上更強的共振,得到的是進一步的擴幅,不斷衝擊着被鎖釦的大敵。
李無憂浩如煙海的內息也被掀動,杵波像是一隻只斑斕蝴蝶,蝴蝶振翅,弗遠無邊的內息之洋猛然翻覆起滔天的風暴。詭異可怕的血絲從李無憂的胸口脖頸攀爬上來,在不老的稚子容顏上盛開蔓延,李無憂一口傷心鮮血如飛劍般噴出!
宮無上的一對瞳仁金赤欲溶,虛無之顫動的身軀幾無實體,致命的血劍穿喉而過,卻似獻祭給了一尊虛幻的天外真仙,只添神輝!
遠在七丈之外的蕭溫菊厲嘯一聲,本來已經失去動作能力的左臂突然擡起,血肉之軀架上三世道人的怒掃拂塵,右手暖兒刀電般挑過三世道的胸膛。三世道人胸膛血光大現,三清和尚則倏然伏身貼近,燃香掌不斷拍上蕭溫菊的胸膛。
細雨公子失去重量一般輕飄貼地倒飛,手中的暖兒刀打着刀花脫手而飛,直向雲天,好似在接續那聲未到高處便斷的驚歎嘯音!
作爲掌控及時雨的頭領,每一次暖兒刀跳躍的刀光都會得到及時雨的迴應。
這一次亦不例外。
黑雲驟然翻滾沸騰,籠罩整個廣場的陰影急劇收攏成二尺爲徑的小圓,小圓恰好凝聚在宮無上的腳底。陰影不再是陰影,它的顏色質態已經漆黑粘稠如研攤之墨。
天空的黑雲第一次降下肉眼可見的影雨,影雨照接墨圓,定在宮無上的頭頂。
及時雨覆蓋面積縮小,威力卻是十數倍的提升!
激增的壓制打斷了宮無上與杵波合一的虛無之顫。
這個打斷只是小小的一個剎那不到的時間,然而這已經足夠了。
正中一記行到傷心杵的李無憂皮膚龜裂、渾身浴血、上下內外沒有一處不傷。
他便在此時脫開了宮無上的鉗制,倒掠一丈,然後便是長鯨飲水般深吸一口氣。
這個時候場外的唐棠倏然出手。
她隻手輕揚,看傾城、忘青冥、次第新、玉生煙,技法層出不窮,暗器連綿不斷。
唐棠暗器的目標卻不是宮無上,她打擊的目標竟是唐之!
唐之幾乎與唐棠同一時間出手。
唐之衣袖莫名爆裂,顯露出暗器縈繞宛如生鱗般的森然雙臂,數之不清、道之不楚的暗器紛紛彈起,漫天遊蕩在他的眼前,唐之的一雙手如奏天琴,迅疾舞動,達到極致的手速產生了繚繞殘像,過度的精神集中使唐之終日死寂沉沉的面孔露出了痛苦與喜悅混雜的扭曲表情。
一息之間,所有暗器都擊發了出去。
一次性操控如此數量的暗器,技法已是匪夷所思,然而更加不可思議的是所有暗器凝而不散,盡數沿着一條細如一指的軌道飛翔,唐棠的暗器也匯入了這道纖細的暗器洪流!
唐門四大秘“一五七九”之“一”。
“一處開”。
唐門“八瓊”除了唐棠、唐表掌有四大秘的兩秘,其他列位基本只修一秘,極個別的如唐凰卻是一秘不修,但那是性格使然,無關天分。
“一處開”的奧秘其實很簡單,那就是運千如運一,一發如千發,一至如千至,調匯千百道的暗器,令其作用於一點。說易行難,越簡單越非凡,完成一處開需要心無旁騖的精神力,細緻入微的眼力,高速幻妙的手法,超乎常人的計算力,四項缺一不可,縱觀整個唐門,修得“一處開”的亦僅有唐之一人,而“一處開”最終的殺傷力只能用恐怖來形容。
唐之傾盡全力施展的一處開容納了唐棠的攻擊,好似一道時光束帶,快絕無倫的射向宮無上後心。
宮無上正從及時雨的壓制之影中怒掙而出,及時雨跟蹤鎖定着宮無上的動作,但也只勉強罩住了宮無上半個身軀。這一瞬間,宮無上感覺到了背後那股無比危險的氣息,他瞳仁赤金之色大熾,加速閃躲偏移,幾乎完全脫出了及時雨的籠罩,但是忽然間宮無上感到身軀沉重,平日靈動的舉動竟變的有些拖泥帶水。
便是這麼稍一遲滯,一處開就貫穿了宮無上的右肋。
宮無上疾踏步,巡行在血染之地,他一手扣壓着胸肋血脈,阻止繼續失血,一手卷起腳畔的金剛降魔杵,戟指向前,以搖晃欲墜的視界觀察着場中的情況。
廝殺的仍在廝殺,不動的仍然不動。
宮無上關注的兩三人而已。
他首先看見金月遊負手立在原地,無所動作。
這兩面三刀的奸猾傢伙!
憎惡念頭一閃而過,金月遊無所動就罷了,令宮無上心底涼透的是緣盡緣錯亦淡然而立。
肋側如被猛獸撕過一般,鮮血噴溢不停,宮無上的腦袋卻是無比的清醒,面對這個情況,他知道留不得,戰不得。
收回雙手控掌的李無憂大晃一下,痛苦像是一個鑽心的惡魔要將他徹底摧毀,爬上臉龐的血絲如墜窗的小雨,慢慢滑落,血與痛苦燃燒的再怎麼狠烈卻也無法遮掩眼睛裡的光芒,李無憂長吸一氣,屈指成爪,隔空取物般對着宮無上便是一記虛攝。
宮無上肋部傷口像是一口被鑿到臨界點的深泉,猛然井噴,一道血瀑被“露飲神功”生生扯出了體外。離體的血瀑暴漲七尺餘長,肆意狂舞像是一個渾濁墮落的魂靈。
爪舒,成掌。
李無憂一掌推出,血瀑跟隨掌勢如退去的潮汐,一滴不剩的沿着傷口刷回宮無上的體內。
出自敵手的招式可御,源於自身的血液怎防?
中了“露飲神功”的宮無上看不出異樣,只是緩緩向後倒退,他沒有再看場中任何一人,宮無上無言擡頭望天,黑壓壓的及時雨恍然散盡,雲破日來,那輕落額頭的一指陽光似有着難以承受之重,令他向後便倒,杵墜人隕。
“降者不殺。”李無憂嘶啞着說出四個字,然後踉蹌着向倒影塔走去。
魏魁鬥驚悸交加,他在蕭衍與梅刃甜的夾攻之下,早落下風,此時逼出幾記怒拳,就欲奪路而逃。刀網細密,蕭衍的刀雖無初醒時之玄奧,但依然帶着夢之餘韻纏住了魏魁鬥。而梅刃甜面對魏魁斗的搏命怒拳,夷然不懼,她本就心灰若死,怎會懼怕拼命?
三世道人受了致命之傷,躺在地面,手腳無力的抽搐着。倒是沒了對手的三清和尚原地茫然不動,任憑魏魁斗大聲呼和,也無反應。當血人一般的李無憂行來的時候,三清和尚表情起了變化,他低頭及膝,探出手掌按在三世道人的額頭,滅了這個老搭檔殘存掙扎的生機,卑聲道:“三清願降,生死一切皆聽從李門主的發落,貧道唯請門主仁慈,讓死者入土爲安。”
李無憂漠然走過三清道人的身邊,左掌輕推,控向魏魁鬥,魏魁鬥爭斗的身形頓顯僵硬,搶攻奪路的招式一時間難以收回,梅刃甜抓準時機,暴起一刀再次斬上魏魁斗的肩頭。魏魁鬥痛叫連聲,單膝跪倒,雙手掰住九環鬼頭刀的刀環,拼命扯動,重刀之刃卻仍然一絲一毫的下陷。另一道夢境刀光倏然襲來,刀光在魏魁斗的喉嚨上來回閃了三下,同時,黑麪神肩頭的九環鬼頭刀亦一斬落地。
李無憂出完一掌,已然踏進塔門。
泉眼邊溼潤的土地上,無聲臥着一名青年,他的左臂已斷,赤裸的上身盡是鮮血與傷痕,青年一個指頭都動彈不得,當嘶啞的勸降聲傳遍廣場的時候,青年撐開沉沉的眼皮,寧靜的望着朗朗雲天。
一片人影遮覆了他的臉面,李無憂提着一件潔白的內衫,輕輕的替他蓋好胸膛,並疾出數指點在他的左上臂。
蕭溫菊抖着嘴脣,先是念叨了兩個字。
他發不出聲音,但那靦腆的意思還是有的。
李無憂便坐在他的身邊,把頭低下,側耳傾聽,李無憂心焦的表情漸漸舒緩,忽然間哈哈大笑起來,只是這豪情剛起,卻引來大口的咳血。
塔外的第三方觀戰者散去。
唐棠、唐之最先離開,金月遊無法挽留唐棠,便吩咐郭伯勳繼續跟隨。緣盡緣錯則與方獵無一起撤走。梅刃甜自忖沒有能力阻止這些人,李無憂更未發話,她只好冷眼相送。蕭衍本來也打算離開,但是見到蕭溫菊傷勢沉重,主動留了下來。
大羅教教主太乙真仙宮無上歿於倒影塔下,三護法一降兩死,宣告着這場西北巔峰角逐以大羅教的徹底失敗結局。
大勢已定,但是雙雄死鬥捲起的駭浪仍然在平朔城奔騰肆虐,不會立即勒馬而停。當此間的死鬥震撼中原武林,慢慢被人熟知之時,流傳在人們口頭的隱晦數字是:無雙門與大羅教僅平朔一役,大羅教戰死兩千七百餘人,無雙門亡歿三千一百餘人,無辜平民死傷破兩萬。
這一天被稱作西北之血色清晨。
卷四 若初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