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府廣大,分爲前、中、後兩院。
前院是主僕起居的地方,亦是議事、會客之所。中院則以一座紅樓爲中心周邊遍起層樓,環環相抱,俱爲玩樂修建。後院則最爲廣大,人工造景幾十處,請名家精心打造,躋身暮望奢華園林之列。
三院之中,欒照最少去的是後院。名爲“怡情園”的這片水石、花木、幽徑陶冶不了他的情操。建成後,欒照只象徵性去轉過幾次,看過之後他更加清楚想要的是什麼了。父親、爺爺看重的這片園林在欒照的眼中一文不值,人生快意,左擁右抱、大快朵頤尚忙不過來,那有什麼功夫講究雅緻酸儒。
夜宴地點從中院紅樓搬到了前院接星臺的花榭,請的客人也由暮望各界名流變成了兩名殺手,排場大減。
各方面有違初衷,欒照卻是一反常態,談笑風生。
欒照養尊處優,應酬熟慣,對於酒前酒後的誇誇辭令頗爲擅長。席間,欒照極力把氣氛搞得熱鬧起來,隨着酒興上涌,他的言談便像桌上的珍饈美味一樣葷素交雜,肆言無忌。主人的心情突然轉好,陪坐的史都、賈文就跟着欒照豪飲不斷,早已面酣耳熱,可是兩個殺手一個冷如冰山,一個溫吞不火,不爲所動。
主熱客冷,這酒宴還怎麼繼續。
欒照笑如春風,滿臉真摯的表態道:“二位儘管放心,府上絕對安全,這暮望沒人敢把屎尿盆子扣到本校尉的頭上。今日之事雖不成,但欒照不是那種以成敗論英雄的鼠輩,二位,呃,二位大俠都用心了,欒照敬二位一杯。”
寇壽題一直低頭觀察着扳指,恍然有思,似乎未覺對面的欒照說了些什麼。扳指內的月磁針急速打着旋,比在月門樓時快出許多。接星臺建於隆丘,花榭窗扇四合也擋不住夜風的滲透,楚紅玉偏頭看着躍然燈火,櫻脣微嘆,像是隨着燭火陷入了往事之中。
兩位殺手一言不發,沉默如金。
裝成開懷暢飲,不勝酒力的史都和賈文安靜下來,他們演不下去了,另外二人也期待着戲的結尾,那應該是一場碎杯爲號的好戲吧。兩人觀察着欒照的眼色,之間欒照臉色陰了一下,瞬即又回覆了笑態。
欒照的酒杯仍穩穩的捧在手上,保持着敬酒的姿勢。對面寇壽題、楚紅玉的厲害,他不是不知道,一旦出現麻煩,指望史都、賈文兩人恐怕是不保險的,所以他還邀請了一名貴賓,有那人在,大可高枕無憂。
兩名殺手沒有反應,欒照收回姿勢,瓷杯緩緩捏轉,並沒有如史都、賈文所預料的翻臉。
不過,看欒照的情形,他的酒杯遲早要掉到地上,不是因爲殺機,而是美色。欒照的目光黏在楚紅玉的身上,神色貪婪如墜進蜜糖之中的一隻蠅,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美的女子。
論容貌,他的十八名小妾並不遜色這個女子多少,可是妻妾們缺少了神韻,外表的精緻惑目一時,內在的氣質卻是永遠動人的。
這女子微微側着頭,哀傷,無力,如同一朵盛了太多朝露的睡蓮,載不動那許多愁。她看起來很悽清,但是又帶着那麼一點媚,媚在一眨眼間,媚在無聲輕嘆的紅脣上,暈染的燭火映到她的身上好不勾人,若換身衣裳簡直就像個新嫁的娘子。
欒照癡笑,笑得迷醉。他無法自拔之時,花榭小屋的窗紙忽然映出一個影子,那影子浮上窗紙彷彿雲破月來花弄影,轉瞬又溜走了。內心有鬼的欒照掃到那隱約的人影,陡然一個激靈,然後他的念頭開始紛亂起來。
這兩個漏網殺手事發之後不依後路遁逃,爲何找到我的府上?這兩人就不怕遭我滅口?他,他已經來了。殺還是不殺?這個美人也一起殺掉?
疑問和強力的慾望壓制了殺意,欒照放下酒杯,少有的謙恭問道:“不知本校尉有什麼得罪二位的地方,請二位直言。”
“如此,我就明說了。”窗外花枝疏影橫斜,室內殺手終於願意開口,寇壽題道:“欒校尉,‘一家親’來暮望所辦之事和你的利益息息相關,但你應該明白,我們並非應你的請約而來。說實話,我們之間本不該見面,‘一家親’與你不想扯上一點的干係。”
欒照面色凝重道:“不錯,本該是這樣。”
“既然欒校尉深明其中道理,那爲什麼要暗算我‘一家親’!”
聽寇壽題兀厄的一問,史都、賈文皆以爲宴席暗藏的殺局被寇壽題拆穿,震驚不已,欒照亦慌張道:“先生這句話是從何說起啊?”
寇壽題“嘖嘖”兩聲,續道:“欒大人這就是裝模作樣了,我們首腦傷重,恰巧落到了你的府中,難道不是遭你劫持?欒大人這過河拆橋的手段不可謂不快啊。留我們二人在府上,欒大人是想把我們‘一家親’一網打盡,化謀反之罪爲鎮逆之功麼?”
幾個意像從欒照腦海裡電般閃過,他絕不是個愚蠢的酒囊飯袋,霎時間,欒照明白一切都不在他的掌控之內,他喝止了怒然起身的史都和賈文,急切解釋道:“誤會,誤會。”
寇壽題低着頭道:“能消除的纔是誤會,我卻沒有看到欒大人做點什麼。”
史都與賈文保持站立姿勢,眼光卻向着窗外轉悠。欒照捏着手中杯,叱道:“妄動什麼!還不坐下。”
楚紅玉手臂所繫的“紅眉”尖鏢早墜到手心,一言不合就要出手,欒照的剋制卻是出於她的意料之外。
寇壽題對史都、賈文的異常表現有所警覺,詭譎的氣氛隨着欒照尷尬的臉色蔓延起來。屋內除了五個人,沒有雜人,在欒照開口之前,廳中持續靜隘了一陣。
“我知道你要的人是誰,但我交不出你想要的人。”欒照驚出一身冷汗,說出每一個字都非常謹慎,他道:“李純一可能到過我的府上,但是現在應該不在了。”
楚紅玉聽到這種荒謬的說辭,素面籠嚴霜,嗔怒道:“可能和應該?”
伊人顏冷似雪,眉目如畫,美豔不可方物。欒照只覺無論楚紅玉做出什麼表情,都只添豔色,在女殺手面色轉爲嫌惡和鄙夷的時候,欒照脫口喊道:“大羅教有人來。”
說完這話,欒照神情惴惴,他是在賭博,如果押錯了籌碼,血濺當場就是現在。
大羅教三個字在寇壽題、楚紅玉心地掀起巨大波瀾,兩人遽然色變,暮望的情勢超出了兩人的估計範圍。
欒照吐露實情憾動了殺手,史都和賈文亦惶然搞不懂欒照的想法。賈文觀察到欒照偷偷遞出的眼色,猶豫間,領命離席而出。
接星臺上空寂無人,賈文又察看花榭後面的供殿,皆無發現,賈文折返門前,驚疑道:“校尉,人不在。”
“瞅準了,再去察看。”欒照吃下一顆定心丸,望定楚紅玉,續道:“在下絕不想與‘一家親’爲敵,但爲了表明誠意,可以再告訴你們一個封鎖的消息,你們另一名逃亡的同伴已經被府衙擒獲,落網地點是江記綢緞鋪。”
楚紅玉聽了屠蘭暮被擒的消息僅是微微一怔,至多想的便是屠蘭暮怎麼連一天也躲不過,就追問前事道:“大羅教來的是誰?”
“護法第一‘星羅棋佈’。”欒照面色緊繃,緊張道:“他下午忽然到我府上,說要借我的地方暫且安置一個人,他叫我藏的莫非就是你們的首腦?我被他矇在鼓裡,並不知情啊,何況現在人已經被轉走了。”
“‘星羅棋佈’!人被轉到了那裡?”楚紅玉既憂且急,李純一竟然落到了這個人的手上,恐怕凶多吉少。
“此事不經我手,我那裡曉得。”欒照見少女殺手神色間已是殺意大起,心慌道:“我是不敢過問。”
“不敢過問?只有死人才不過問!”楚紅玉手中“紅眉”幾乎要擊發。
寇壽題忽插一言:“欒校尉,你和‘星羅棋佈’的聯繫並非僅止於此吧,適才窗外藏着一人,是誰?是他?”
“……是。”欒照神色無比尷尬。
楚紅玉心悚。
她的位置背對着窗閣,但她在宴席間心靜如水,並沒有放鬆對周圍事物的感知,相反她還加強了戒備,即算這樣,對窗外暗伏的“星羅棋佈”竟毫無察覺,倘使“星羅棋佈”偷襲出手,後果難測。
寇壽題同樣心有餘悸,如不是史都和賈文的異狀讓他心生警兆,他亦無法猜出身後咫尺之遙的窗外竟曾伏着一個絕頂高手。寇壽題不動聲色道:“‘一家親’和大羅教同在西北王帳下效力,但彼此間水火不容。你與‘星羅棋佈’勾結,莫非是想取我二人性命?”
“絕無此意!二位,在下絕無此意!我說了,這只是個誤會,是誤會!”欒照神色大懼,依仗相信“星羅棋佈”的能力,欒照早將這房間四周冗人清除,身邊幫手只剩史都、賈文,如果寇壽題、楚紅玉藉機發難,很難應付。他吩咐賈文再探外面情況,其間含着叫賈文暗裡召集府內好手的意思,欒照不知賈文領會了沒有。
寇壽題扭了扭扳指,與楚紅玉緩緩站起,他們明白欒府已經沒有停留的價值。
史都硬着頭皮也撐桌而起,他面上仍舊兇惡,但底氣明顯不足。欒照悻悻望着楚紅玉,女殺手靈動眼睛是睨視的,充滿了殺機,欒照發現這女子的殺意纔是那一點媚色真正的源頭,這媚色直接喚出死亡的幻覺,彷彿有金戈鐵馬之聲漸起耳旁。
殺戮之聲?
是幻覺嗎?
欒府佔地廣袤,那聲音似從極遠處而來,遙遠的喚起了欒照記憶中的諸多殺人放火之事。
寇壽題閃出了花榭小屋,低喝道:“由他自生自滅,此地不宜久留。紅!”
楚紅玉冷哼一聲,隨寇壽題穿窗而出。
欒照大大的鬆了一口氣,心中卻有些不甘,或許在那一線間應叫“星羅棋佈”解決兩個殺手,落得乾乾淨淨。可是,那一線殺機若被觸動,欒照感到死的可能並非僅是兩個殺手。
“一家親”是禍患,“星羅棋佈”也是個煞星。自打進入暮望,這個煞星就一直在利用我,他在同心街上不出手,現在更把“一家親”的餘黨引過來,說是聯盟,卻暗地想讓殺手取我的性命嗎?
還有逼迫愈緊的品無三,暮望是怎麼了?突然就失去了控制。悔不應該聽那些朝中老人的建議,行險走這一步。原先的暮望不是蠻好麼,父親遇難,老子早就是暮望之主,何苦爭個郡守的虛名。
遠處而來的聲音時斷時續,欒照依着微醉,並不當意。他胡思亂想自斟一杯,正欲一飲而盡,屋外突然闖入沒有帶來一個幫手的賈文,賈文驚懼欲絕地喊道:“校尉,大事不妙,品無三來了……”
欒照憤然道:“來了就來了,大驚小怪的。本校尉清白無污,怕他作甚!我去臥病,你們給我阻着,攔不住的話,愛探就讓他們來探。”
賈文駭然道:“校尉,品無三是殺進來的!”
杯酒迸碎於地,欒照失聲驚叫:“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