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呀,是縣裡來的貴客是伐?”
一道尖細的聲音承接着旁白高叫道,從玩家們右手邊的一座矮房中響起:
“你們來得真是時候,喜兒要嫁人了,鎮上正要給她大操大辦。我敢打包票,這遠近的紅事都沒咱這兒辦得好!”
“吱呀”一聲,貼着紅色剪紙的木門被從裡面推開,露出黑洞洞的堂屋,一個一米五左右的小老太踮着腳走了出來,伸着一根手指對着爲首的齊斯上下指點着。
“老婆子我姓徐,你們和鎮上的娃子們一樣叫我‘徐嫂’就好!”
徐嫂佈滿皺褶的臉白得嚇人,偏偏在臉蛋上塗了兩酡腮紅,還穿一身喜慶的紅衣,連布鞋都是紅的,黃白色的裹腳布包裹着倒錐形的腿,總讓人疑心她站不穩當,一碰就會倒。
“我給幾位安排住處去!”她看着就不像是活人,聲音卻熱情得緊,還透着隱隱的自豪,“這次這陣仗,四十九年才辦上一場!和咱這兒比,其他地兒那都是小孩子過家家——”
齊斯有些聽明白了。
作爲“民俗調查員”的玩家們來這兒的理由之一,大概就是體驗傳統中式婚禮。
而玩家們要做的則是藉着調查採風的由頭收集線索,找到失蹤的徐雯的下落。
“徐嫂,嘿嘿,你們鎮上的姑娘難道四十九年才嫁一次人?”杜小宇緊跟在齊斯後頭,這會兒抻長了脖子湊過去,滿臉跑眉毛。
徐嫂轉過身背對玩家,兩條細腿靈活地擺動着,在前頭引路,嘴上笑着說:“年年月月都有人嫁,不過這次不一樣,喜兒命好,咱全鎮人幫她辦!”
“這麼好麼?”齊斯似笑非笑道,“四十九年辦一場,還是全鎮人一起辦,恐怕不止是婚嫁這麼簡單吧。”
這話帶着刺,徐嫂卻也不惱,聲音依舊帶笑:“不瞞你說,我們這次不單是辦喜事,主要還是聚一聚,拜一拜喜神。幾百年前流傳下來的老規矩了,每隔四十九年,就選個好運氣的姑娘,大操大辦一場,也讓喜神娘娘看着高興。”
齊斯挑眉問道:“喜神娘娘又是哪位神仙?徐嫂您和我們講講唄,我們來這兒一趟就是收集這些故事的。”
幾人腳程不慢,由徐嫂領着,已經到了鎮中央一座廟宇模樣的建築旁。
兩進規格的建築被一圈披紅掛綵的小白房子簇在當中,新漆過一遍的硃紅門柱支着明黃色的屋檐,檐下掛着兩個紅彤彤的燈籠,上面用金色的筆跡寫着“囍”字。
徐嫂停住了腳步,擡手一指紅得像血的廟宇,扭頭對齊斯說:“這是喜神廟,喜神娘娘就在裡頭安坐——你們進去拜一拜嗎?”
廟門大開着,像是一個怪物張着血盆大口,誘人進入。
齊斯朝裡頭看了一眼。
室內兩旁擺滿了紅色的香燭,燭焰搖曳;神龕被放在最深處,靠着牆,在帷幔下隱約可見那神像的紅色衣裙,卻看不到臉。
從玩家們站着的這個角度,只能看到神像腳邊跪着的一對石像,似乎是一男一女,都穿着大紅的婚服,做出拜堂的姿勢。
也許是恐怖谷效應,這畫面給人一種說不出的詭異感覺。
齊斯收回視線,顛了顛背上的登山包,看着徐嫂道:“我們行李重,走了這一路也累了,先找地方安頓好再來拜吧。”
他垂下眼,補充了一句:“當然要是有什麼講究,路過了就得進去拜一下,我們也是沒問題的。”
——大不了看情況不對就跑,跑不了就用一次命運懷錶。
“不急不急,你們要在這兒住七天呢,有的是時間拜!”徐嫂笑容可掬,白粉簌簌地從她那張羊糞蛋一樣的臉上落下,“收拾好的客房就在前頭,不遠了,你們好好歇一歇。我給你們講講喜神娘娘的事兒。”
一行人再度動身,徐嫂細聲細氣的講述幽幽地響着:“咱鎮上的喜神娘娘最靈驗了,新人攜手拜一遭,讓娘娘看在眼裡,兩個人這一輩子啊,就長長久久不分離。娘娘最愛聽新人笑,最厭憎負心人,誰要是變了心,娘娘可饒不了他!”
“傳說喜神娘娘啊,幾百年前也是個姑娘,可惜愛上了個負心郎。那人丟下娘娘走了,再也沒回來,娘娘傷心透了,就投了鎮西頭的井,死前發下宏願,要爲後來的新人做保……”
絮絮叨叨的話語連同徐嫂的腳步一道停了,這個小老太指着前方的一處宅院說:“就是裡頭了,我帶着你們,幾位進去後莫要亂走,衝撞了新娘子。”
那宅院不大,只有一進的規格,瓦片破碎,牆皮也掉了好幾塊,卻有層層疊疊的鮮紅帳幔從檐上垂下;紅色的布花和剪紙喧囂地堆在一起,將破敗的老屋打扮得花枝招展。
杜小宇“呦”了一聲,上前幾步,嘿嘿地笑着問:“怎麼,新娘子也在裡面?”
“鎮上其他人家都騰不出地方,就喜兒這裡有空房,往日裡來了客人都是住她這兒的。”徐嫂解釋道,同時上前一步推開了門,“明兒她就出嫁了,這房子以後就都沒人住了。”
“喜兒姑娘是孤女?”齊斯問。
他跟着徐嫂進了門,入目是一間一進的宅院。西邊掛滿了紅綢,貼滿了剪紙窗花,整個兒紅豔豔一片;東邊則只零星地貼了幾個“囍”字,看上去幹淨不少,涇渭分明。
“是啊,喜兒從小就苦,沒爹沒孃,吃百家飯長大。不過等過了門,以後就不用受苦啦。”不知是不是因爲院內缺少光線,徐嫂的聲音多了一分遲暮的森然,模模糊糊的就像湖面上的霧。
她指着東邊的廂房道:“幾位這幾天就住這兒吧,晚些時候我會送飯過來。你們可千萬別往西廂跑,嚇着了喜兒就不好了。”
五名玩家都已經站到了院裡,徐嫂背過身,就要從門口離去。
在她將跨過門檻的那一刻,李瑤忽然開口道:“徐嫂,我看你們這邊剛辦過白事。紅白事前後腳辦,小鬼未散,人撞鬼道,恐怕要有災禍。”
她揮了揮手中的一疊紙錢,正是之前旁白聲響起時從天上落下來的。
徐嫂眯縫着雙眼,臉上的皺紋擠成一團:“怕什麼啊?咱鎮上專辦這雙喜事的,遠近的人求着我們給他們辦。喜喪一條道,幾百年都這麼走,也沒見出事。”
李瑤冷冷道:“沒出事是小運氣,出了事就是大晦氣。”
徐嫂“呵呵”冷笑了兩聲,意有所指道:“新死的鬼成不了煞,生人肩頭上有陽火,只要這火不滅,就能燒得小鬼魂飛魄散!”
李瑤又說:“小鬼吹燈,由不得你說滅不滅。”
徐嫂似乎被惹惱了,眼皮上下一翻,多看了這又瘦又高的姑娘幾眼,一言不發地轉身便走。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劉丙丁纔好奇地問:“李瑤,你和那老婆子打什麼啞迷呢?聽着挺厲害的。”
李瑤微微搖頭:“沒什麼,這裡的靈異說法和外面不一樣。”
<div class="contentadv"> 玩家們並不急着進屋,而是站在院子裡觀察四周。
杜小宇躡手躡腳地走到宅院的中軸線上,向那張燈結綵的西廂探頭探腦,嘴裡嘀咕:“裡頭真有人嗎?啥也看不到啊。”
劉丙丁同樣盯着西廂檐下垂着的燈籠看。他看了一會兒,面色發苦:“這鎮子太安靜了,明明那麼多人,卻一點兒也不熱鬧。屋裡說有個新娘子,也不像是住了人的樣子。這恐怕是個鬼鎮,所有人都是鬼……”
“是啊,”齊斯贊同道,“說不定新娘子只是一具屍體,正在牀上躺着,腐爛發臭呢。我們晚上醒來,在身邊摸到一具穿着紅嫁衣的殭屍,也不是不可能。”
少有人能夠理解齊斯的幽默感,尚清北眼角一抽,低頭喃喃念着“abandon”“ability”,表示什麼都聽不到。
劉丙丁先一步推開廂房的門,走了進去。齊斯緊隨其後。
照徐嫂的話說,這空房間久未有人住了。但整潔度比想象中的要好許多,從牀榻和木桌之類的陳設上看不出破敗,積灰也不多,沒有在開門時糊玩家一臉。
廂房看着不大,佈局卻將每一處空間利用到了極致。也許是爲了住人特意改裝過,六張牀放成一排也不顯得擁擠,倒像是上個世紀常見的大通鋪。
尚清北分析道:“徐嫂說所有客人都是來這裡住的,那麼徐雯應該也在這兒住過,不知道會不會留下什麼線索。”
齊斯讚許地笑了笑,接下去說:“有三種情況。第一種,她不是客人。徐嫂姓徐,她也姓徐,也許她本就是鎮上的居民呢?”
“第二種,她和雙喜鎮有關聯,但很久沒有回來過了,也沒有房子。第三種,她和雙喜鎮無關,單純是來調查民俗的。”
“後兩種情況導向的結果一致,她來喜兒這裡暫住,並且很可能就是我們之前的那一任住客。”
這番分析將所有情況都涵蓋到了,其餘四人看向齊斯的目光又多了幾分信服。
“爲什麼說徐雯就是我們前面那一任住客啊?”杜小宇率先消化完信息,不懂就問,“萬一在她和我們之間,還有別的客人來過呢?徐嫂不是說遠近的紅白事都要找他們,那應該有很多人來纔對啊。”
齊斯耐心地解答:“船伕說,這一個月就擺渡了我們一船人,也就是說前一個月沒有別的客人來這裡。而我相信,我們身爲徐雯的親戚和朋友,等她失蹤一個多月纔來找她,已經算是晚的了。”
尚清北提出質疑:“你怎麼確定船伕說的是真話?萬一他騙人呢?”
齊斯掀了掀眼皮,涼涼地掃了這個細胳膊細腿的高中生一眼,道:“沒必要。他和我說那番話的動機是表示他對徐雯的失蹤不知情。如果想騙我們,他完全可以推說沒見過女乘客,而不是選擇最容易被戳穿的謊話。”
他話鋒一轉:“當然,也可以假定所有NPC都串好了口供,故意傳遞假信息給我們。那麼這個副本也就沒辦法玩下去了,看人品等死,自求多福吧。”
劉丙丁一臉不明覺厲,點頭道:“是這個道理!我們找找看,說不定那個徐雯在這間房裡留下了什麼關鍵信息,特意引着我們來找她呢。”
他說着,直奔窗邊的木桌,一把拉開抽屜,揚起一陣塵灰。
齊斯笑着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湊上前,將手伸進他的褲子口袋。
“劉丙丁,看樣子你知道得不少啊。”這話用的是所有人都能聽到的音量。
劉丙丁被嚇得一個激靈,一步跳到木桌的另一側。
齊斯卻已經將他褲袋裡的東西掏了出來,拿在手中揚了揚。
那是一部智能手機。
玩家們的臉色都是一變。尚清北脫口而出:“你怎麼帶進來的?我記得商城裡沒有賣……”
詭異遊戲對智能手機的管控很嚴格。也許是擔心玩家沉迷網絡,淡化恐懼感;也許是害怕玩家提前下載好攻略的txt文件,帶進副本實時搜索——
簡而言之,三十六年間,沒有一個玩家能做到將手機之類的電子產品帶進遊戲。
李瑤死死盯着劉丙丁,面色凝重。
將手機帶進遊戲,倒是讓她想到了“詭異入侵”這一秘辛。詭異可以滲透到現實,現實說不定也能反向滲透?
這會不會和聽風公會不久前散佈的關於“門”的預言有關?
齊斯估摸着玩家們的驚疑發酵得差不多了,纔不緊不慢地下了判斷:“不是他帶進來的,應該是這個副本發給我們的線索。”
他按下開機鍵,手機的屏保赫然是一張詭異的照片:穿紅衣戴紅色面具的人擡着大紅色的喜轎,吹吹打打;空中卻撒下紛紛揚揚的白色紙錢,在轎頂積了一層。
劉丙丁此時整個人都是懵的:“我都不知道有這玩意兒,它啥時候出現在我口袋裡的?我要是知道,肯定早拿出來了!”
“德性!”杜小宇怪模怪樣地朝他翻了個白眼,“你這麼大個手機放屁股後頭,一路上就沒嫌膈得慌?”
“你們信我啊,我是真沒發現!這是團隊副本,我藏線索也犯不着啊!”
沒人信他。衆人看向他的目光都充斥着狐疑。
屠殺流玩家的存在不是秘密,這類人最愛將所有副本都化爲零和博弈問題,殺死其他玩家,減少競爭對手的同時拿“成爲唯一倖存者”的獎勵積分。
按照論壇統計的比例,每五個人裡都有一個屠殺流玩家,而這個副本剛好有五名玩家……
“我真沒必要啊,我活到三十歲連紅綠燈都沒闖過……”劉丙丁百口莫辯,急得額頭上滲出薄汗。
齊斯沉吟兩秒,故作不在意地笑笑,拍了拍劉丙丁的肩,道:“算了,這一路上也沒有交流線索的時間,劉丙丁應該只是沒來得及將手機拿出來。”
這話說得真心實意,好像剛纔從劉丙丁身上搜出手機的另有其人。
他停頓片刻,不鹹不淡地說:“團隊副本需要我們團結一心,合力破解世界觀,接下來我不希望各位心存芥蒂。”
玩家們沉默不語。
懷疑的種子已經種下,但到底不好撕破臉皮;在生死攸關的遊戲中,誰也不想用生命試探對方的底牌。
寂靜中,齊斯舉起手中的手機,微笑道:“我們先看看這部手機裡有什麼線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