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異調查局,江城分局,一間僻靜的會客室中。
銀白色的合金牆壁沒有髒污,嚴絲合縫的室內沒有窗戶,只有一扇開合式鐵門鑲嵌在牆體裡,縫隙幾不可見。
所有噪聲和窺探的視線都被隔絕在外,一張低矮的茶几靜靜擺放在中央,構成房間內最醒目的陳設。
茶几上擺放着一尊潔白的古怪女像,表面鑲嵌滿了眼球狀的突起,邊緣呈現潰爛的破損,正汩汩往下流淌鮮血。
如注的鮮血在即將接觸到桌面的剎那散成沒有實質的紅霧,雲煙似的嫋嫋向上蒸騰,在雕像的頭頂凝結成紅色的液體,像降雨般再一次流淌下來。
周而復始的血色迴環將整張茶几籠罩在血霧中,雲蒸霧繞有如仙境,卻因爲這雲霧的顏色而讓人沒來由地往詭異的方向聯想。
【名稱:(數據刪除)神像】
【類型:道具】
【效果:感應(數據刪除)的存在,離(數據刪除)越近,留下的血淚越多】
【備註:創造(數據刪除)的無尚母體,流盡血液後只餘殘軀】
這尊神像無疑是來自詭異遊戲的造物,表面浮現的提示文字斷斷續續,多處殘缺,但所有人在看到後都能輕易理解其中的意思。
以它現在這血淚泉涌的狀態,那位不可直呼名諱的存在就處於這座城市之中。
“各項數據和信息收集得差不多了,基本可以確定,‘門’將會在江城打開。接下來這段時間,我都會留在江城,總部的人也會陸陸續續調過來。”
說話的人坐在茶几邊,垂眼看着神像頭頂,卻像是在走神似的,瞳孔的擴散程度堪比死者的眼睛。
他三十出頭的樣子,一身整齊的西裝,戴一副無框眼鏡,頭髮梳得一絲不苟,正是不久前纔出現在落日之墟的傅決。
傅決擡眼看向茶几後坐着的人:“喻會長,聽風在江城深耕多年,隱藏在灰色地帶的勢力不知凡幾。我需要知道你們能在合作中提供多少限度的助力。”
坐在傅決對面、被稱爲“喻會長”的那人穿一身休閒的灰色衛衣,面容端正得標準,每一個五官都平平無奇,以至於不會給人留下什麼記憶。
準確地說,他整個人的存在感都低到了極點,如果不是傅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沒有人能注意到房間裡還有一個他存在。
此刻,他將手中的摺扇往桌上一放,笑道:“會長不敢當,我就是個副的,誰不知道我們聽風有十幾個副會長,都是選出來當吉祥物用的。
“深耕也不敢當,閒着無聊搞點副業賺錢罷了,個人行爲,和公會無關。”
“倒是你們九州——”“喻會長”半眯着的眼瞥了下桌上的神像,“看樣子不僅有了製造組隊指環的技術,就連引渡詭異的技術問題也克服了?”
傅決伸手握住神像,眼一閉一睜,手中便空了下來,儼然是回了遊戲空間一趟,將道具扔回去了。
血腥氣在剎那間滌盪乾淨,好像從來不曾存在過;茶几表面也纖塵不染,連曾經放置過重量不菲的擺件,可能留下的凹印都沒有。
“我們早就知曉相應的方法,不過是一直缺少關鍵材料。而就在不久前,我們獲得了充足的材料,很多問題自然迎刃而解。”
傅決的聲音很平靜,好像在陳述一個衆所周知的事實:“我們並不打算將這種技術大規模投入使用,詭異和現實之間的屏障已經岌岌可危,我們無法確定它在哪個零界點會潰然崩毀。
“九州的底蘊沒有你想象得那麼雄厚,近幾年隨着老人的離世,新人之間個人主義的盛行,衰落和消亡只是時間問題。聽風和九州的淵源在老人間不是秘密,無論如何都無法撇清,重新聯合是大勢所趨。
“你剛纔和我一起去過落日之墟,應該能察覺到,又有新的權柄被收歸‘塔’中了。新神的誕生和舊神的復甦遠趕不上規則重置世界的進度,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收攏所有的‘牌’迫在眉睫。”
“喻會長”沉吟片刻,嘆了口氣:“傅決,你應該知道我的疑慮。論壇裡那些事兒能看明白的人雖不算多,但也不算少。
“你故意攪動輿論,讓他們逼迫你離開九州,甚至不惜讓自己的名聲染上污點。很多知情人都覺得你所謀甚大,其心可誅。
“我不知道你的謀劃,也無法確定你的目的,更不知道你最終會需要我們爲你做什麼。”
這番話說得不可謂不重,傅決好像沒聽出其中的質疑和責備,神色依舊淡然。
“我的目的和擔憂與你相似,聽風不想深陷泥淖,九州同樣做不到破釜沉舟,我們都無法像二十二年前那樣押上所有。”
傅決忽然捏住右手尾指上的黑色指環,“咔噠”一下轉動半圈。
血色身份牌的投影被映在桌面上,卡面中繪製的紅衣主祭眼眸翕張,竟在某幾個角度呈現出契的形象。
“契押上賭桌的籌碼比我想象得要多,甚至可能即將作爲神棋登上棋盤。我起先以爲‘他’只是和過去的我一樣,被契選中作爲代行者的棋子,後續發生的一系列事證明我判斷有誤。
“如果我的後一個猜測爲真,‘他’是契主動投放的非人存在,更有甚者,是契自身在人間的具象,那麼這一局的勝利概率將被進一步壓縮。
“瘋狂的自信是理性和經濟的反面,低效的損耗並不可取。我能做到的只有將自己放入賭局,並留下充足的佈置等待下一場遊戲。”
“田忌賽馬的道理啊,我懂。”“喻會長”拿起摺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擊着腿側,“但你覺得——真的還會有下一場遊戲的機會嗎?
“根據我們會長的推演,世界的未來快要被鎖死了。詭異遊戲降臨之初,聯邦各地的動亂在短短几年間以不符合常理的方式陸續平息,現如今,全球秩序趨於近乎固化的穩定,未來沒有任何改朝換代、顛覆現有階級的可能。
“再到二十二年前的諸神黃昏,世界原有的詭異化作副本,入侵的詭異在現實紮根,遊戲和現實之間逐漸達成平衡。一樁樁事件就像事先編寫好的程序,重複日復一日的輪迴,再也難以突破規則寫定的劇情。
“羣衆大多是得過且過的,只要能活下去,他們會自行適應生活中的種種不合理,並在一代代的習慣中將此當做自古以來的必然。“越往後,破局的機會只會越發渺茫。”
“我知道。”傅決說。
他將指環從尾指上取下,投到茶几上的影像撲閃了兩下,歸於寂滅。
他望着虛空中的某一處,淡淡道:“在神明搭築的試驗場中,接近裁判的參與者將更容易取得博弈的勝利,我沒有理由促成雙輸的局面。
“‘他’是我親自放上棋盤的。我和契的最終目的一致,無論這一局結果如何,只要有贏家出現,都不會讓世界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我與祂對賭,只因我認爲人類必須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而非祈望神明的慈悲。至少,不該寄希望於生而爲神、缺乏人性的存在。”
潛臺詞溢於言表,長久的沉默在房間中蔓延。
許久之後,“喻會長”搖了搖頭:“說實話,你現在給人的感覺和我們會長描述的相差太大了,如果不是知道那些秘辛,沒有人能想象得到你們是同一個人。”
這番話沒頭沒尾,像是有意岔開話題,插科打諢。
傅決的神色卻有了一絲不易覺察的觸動:“你進入遊戲時,他已經進塔四年了。
“聽風之前對外的說辭是,他失去了所有理智,化爲類似於詭異或者道具的存在,變成了一個只會一刻不停地演算過去和未來的本能動物。”
“我不像你那麼忙,還是有時間每隔幾天就去塔那邊看看的。”
“喻會長”笑了,語氣含諷帶刺:“他還沒有完全退化成只會反饋推演結果的演算機器,期間還是清醒過幾次的。
“你也知道,他生前是個嘴巴一刻都停不了的話嘮,在塔裡沒人聽他嘴炮,可是憋悶壞了,每次醒過來遇上我,都要嘮叨幾句。”
傅決沉默不語,又一次給右手尾指戴上黑色的指環,將其緩緩推到指根。
“喻會長”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他說最早的時候,沒有直播,沒有舞臺,沒有那麼多的娛樂至死的狂歡,但落日之墟並非死水一潭,反而比現在更有活力,至少有近八成的玩家願意進入新副本,好搞明白突然降臨的詭異遊戲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
“那時的你沒有如此強大的力量,只是一個知識面比較廣、擅長玩解謎遊戲的大學生,但人們還是不自禁地將目光投到你身上。你篤信理想主義,並身體力行,他們被你的理念感染,將你當做榜樣和希望。可惜我進遊戲比較晚,沒能見到那種植物趨光性一樣的盛況。”
“喻會長”笑眯眯地調侃:“現在的你很強大,令人敬而遠之,好像理所當然應該站在這個位置,充當所有人的領袖,乃至在必要時當一個獨裁者。但恕我直言,我有時候總感覺你死氣沉沉得像一座墳墓,搞不懂那些人爲什麼還趨之若鶩。
“他們將你當做‘救世主’,說不清是宣傳的功勞還是從衆心理,或者只是因爲你是榜一玩家,如果連你也通關不了最終副本,他們也必然沒有成功的希望。
“這就像洪水擊碎諾亞方舟後留下一堆碎木板兒,在溺水邊緣掙扎的人們縱然知道沒有‘方舟’,死亡是註定的結局,卻也只能趴在木板上苟延殘喘。”
“你說的沒錯。”傅決道。
他的手中凝出一張黑白相間的身份牌,和之前的投影不同,這次雖然也是虛影,卻給人一種能夠觸碰到實體的錯覺。
他注視着卡面上被倒釘在十字架上的白袍人影,聲音依舊缺少起伏:“從進入詭異遊戲的那一刻起,我們註定都是死者。不是成爲提供罪惡的源泉,便是作爲詭異入侵的橋樑,之於世界就像病菌亦或毒藥。
“屬於所謂救世主的未來被錨定了,繼續前行只會墜下失敗的陡崖。最開始我選擇的那條路是錯的,真正的答案不在於拯救。四百萬人對於全球一百億人來說是絕對的少數,比起清醒地活着,不如矇昧地犧牲。
“這就是這一輪遊戲中,我給出的答案。”
身份牌中黑煙涌動,潔白的布料被染得污跡斑斑,辨不出原本的色澤,神聖的受難者一時間如同被處刑的魔鬼。
傅決收攏手指,身份牌散入虛空,消失不見。
他擡眼,一字一頓道:“上一輪遊戲,我死於諸神黃昏,留下殘局未啓。這次,我希望我能死得其所。”
“喻會長”放下摺扇,笑容中多了幾分肅然的意味:“如果你已經有了決定,那我就只能捨命陪君子了。
“聽風公會能押上的最大限度的籌碼是我。直到遊戲結束,我都會是聽風的副會長,也只能是副會長。”
“這已經足夠了。”傅決道,“接下來我的人會拉‘他’入局,這需要你的配合。同時,你還需要保證‘門’的觸鬚被限制於江城之內。”
“沒問題。”“喻會長”應道,“六年前你找到我,不就是爲了現在嗎?如果不是你們的人非要打草驚蛇,我相信我能把事情辦得更漂亮。”
傅決沒有迴應,鏡片反射冷白的光線,遮去雙眼的神采,好像一臺機器進入待機模式。
寂靜中,“喻會長”冷不丁地問:“論壇那邊的輿論需不需要我介入引導一下?
“你已經如願退出九州了,那些非議的餘波多少會對你打造的光輝形象產生損害。”
“不必。”傅決側了側頭,“過度的壓抑勢必會激起逆反心理,烏合之衆在追逐神明的同時也熱衷於將其拉下神壇。在我看來,適當的攻訐相反更利於真正的信徒保持狂熱和團結。”
“我明白了。”“喻會長”聞言,古怪地笑了笑。
他再度拿起摺扇,“啪”地一下甩開。
“那就……祝‘傅神’一往無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