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拂曉,萬物蘇生。
乳白色的晨光從東邊斜射入戶,驅散邸舍內的矇昧和晦暗,連同翻飛的灰塵和星點的血跡都被蒙上一層淡薄的光輝。
齊斯幽幽醒轉,看了眼命運懷錶上顯示的時間,正好是凌晨六點整。
他懨懨地打了個哈欠,虛着眼瞪着天花板出神。
他發現他在副本里總是睡不成懶覺,無論平日裡睡眠質量多好,忙碌了一晚上有多麼睏倦和疲憊,到了差不多的時候,總會和其他玩家一樣不受控制地醒來。
就比如昨晚,他在意識到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會推翻燈籠後,就提着燈籠端坐在牀上,打算徹夜不眠。
——雖然不知道燈籠具體有什麼用,但別讓鬼怪們輕易遂心如意總是不會錯的。
可惜後來他還是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連什麼時候將燈籠放回牀頭櫃上的都不知道,應當是副本的某個保障玩家休息充足的機制發生了作用。
他最後的記憶是一聲嘹喨的打更聲,嘶啞地念了句“子時三更,平安無事”,彷彿上古巫覡宣讀的讖言。
齊斯記得,子時是23點到凌晨1點之間的時間段。他現在醒來,滿打滿算才睡了六個小時。
嗯,詭異遊戲爲了避免玩家探索副本、完成任務的時間不足,在叫醒玩家這方面的服務一直很積極。
“齊哥,窗戶怎麼黑乎乎的,還多了那麼多個洞?”林辰從牀上坐起,一眼就看到了窗戶的異常。
原本平整乾淨的紙窗經過一夜的摧殘,變得破破爛爛,表面佈滿大大小小的坑洞。
靠外頭的那面似乎被蒙上了一層灰,看着髒兮兮的,像是被埋進過泥土的破布。
林辰昨晚睡得比較早,此刻精力充足,直接爬下牀,走到牀邊,伸出手指去觸碰窗戶上的破洞。
“這些洞看起來是被尖銳的物體從外面戳破的,覆蓋在窗外的黑色粉末應該是凝固的血液……”
林辰憑藉常識做出判斷,沉吟兩秒,看向齊斯,說出和《玫瑰莊園》第一晚過後一模一樣的臺詞:“昨晚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他昨晚在齊斯的催促下稀裡糊塗地睡着了,雖然知道齊斯不會坑害他,但如今想起來依舊覺得處處透着怪異。
——他睡不睡關齊斯什麼事兒?
在他睡着後,齊斯應該是沒有立刻入睡的,對於那段時間發生了什麼,必然比他清楚,問個明白總沒有錯。
齊斯聽出了林辰的疑慮,“嗯”了一聲表示肯定,不再磨蹭,從牀上坐起身來。
他拿起牀頭櫃上的燈籠,將昨晚發生的事刪繁就簡描述了一遍,理所當然地隱去了命運懷錶回溯一分鐘的那段。
“目前可以確定以下幾點:第一,昨天書生告訴我們的‘倀鬼只會在子時後出沒’的信息有誤,至少對於我們這些外客來說是這樣的。
“基本上二更天后,屍坑裡的鬼怪就會開始衝擊邸舍,有一定概率引發死亡點,玩家暫時沒有反制手段。
“第二,我們手中的燈籠可能是關鍵道具。我發現燈籠內的蠟燭在接觸到外界空氣後,燭焰會變成綠色,符合《幽冥錄》中對鬼火的記載。
“邸舍外的鬼怪大部分都會被蠟燭吸引,同時,有無形的存在會試圖推倒燈籠,引發火災。
“第三,在‘子時三更,平安無事’的打更聲響起後,邸舍這邊的所有詭異跡象都會消歇。尚未入眠的玩家會在副本機制的影響下自動入睡。”
齊斯的臉色因爲睡眠不足顯得有些蒼白,聲音有氣無力,彷彿隨時會一個回籠覺睡過去。
林辰沒來由地猜想,他昨天晚上怕不是幹了什麼大事……
然後就聽青年用理所當然的語氣道:“昨晚我守夜到子時才睡,今晚應該是熬不住了,恐怕得換你來守夜。希望你昨晚休息得不錯。”
“啊?……哦哦!”林辰不明所以地應下。
論壇中有提到過,部分玩家會趁室友睡熟,或是獨自探索、沒下重要信息,或是暗中佈置、坑害他人。
齊斯又是主動分享發現,又是提出輪流守夜,應該不屬於這兩種情形。
更何況他了解過,像未命名公會這種不到十個人的小公會,如果會長死了,是會直接解散的——齊斯沒道理害他。
所以,昨晚齊斯讓他先睡,是早就計劃好了要輪流守夜嗎?
不過總感覺邏輯不太對啊,那會兒明明什麼跡象都沒有,怎麼預料到後面會有危險的?
齊斯看了眼一頭霧水的林辰,繼續道:“等會兒我們去鎮中看看,能不能問鎮民們借點材料,將窗戶補一補。
“有形體的鬼怪大概率無法在玩家不主動開窗的情況下進入房間,需要重點關注的是會推翻燈籠的無形存在——晚上只需要守住燈籠就好。”
林辰下意識就忘了糾結昨晚齊斯讓他提早入睡的問題。
腦海中跳出一大堆狗血短篇鬼故事,他腦洞大開:“齊哥,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那些鬼怪被困在鎮中,需要引路青燈才能找到輪迴的路,所以纔想要來搶我們的燈籠?”
齊斯掀起眼皮看他:“存在這種可能性,但是沒有切實證據。副本中的解謎切忌想當然,不然會預設答案,影響判斷。”
林辰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換了個角度思考起來:“從出沒時間可以看出,邸舍外的倀鬼和隱藏在鎮民中的倀鬼不是同一批。
“到了子時,我們會不受控制地入睡,邸舍外的詭異也會退去,是不是說明副本有意要將我們和某些存在的行動時間錯開?
“齊哥,你說子時後是不是會發生一些不能讓我們知道的大事件?”
“有一定道理。”齊斯沒有否認,彎腰撿起牀頭櫃下壓着的字紙。
這張紙是昨晚林辰發現的,當時因爲光線太暗,看不清字,林辰又將它放了回去。
昨晚發生了不少事,早上剛醒就開始覆盤信息,兩人都差點將這張紙忘掉了。
齊斯走到窗邊,將紙塞到林辰手中,擡手一把將窗戶推開。
高聳的屍堆靜靜地躺在日光下,枯槁的白骨反射稀薄的晨光。
老頭一模一樣的兩具屍體安安穩穩地躺在最上面,和昨晚一更天前看到的別無二致,完全沒挪動過地方。
昨晚發生的一切,好像只是一場恐怖的夢魘,一個羣體癔症般的幻覺。
林辰被齊斯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條件反射地後退一步。
好在窗外的屍堆在白天格外乖巧,除了氣味難聞點、樣子難看點,沒有任何異常。
大片的白色日光從大開的窗櫺中灑落,照在林辰手中的字紙上,爲每個字眼都加了一層曝光。
林辰下意識將上面的字唸了出來:
【……自古繁華,名流薈萃,城固兵強,往來皆富貴人家。非兵家必爭之地,戮力同心,據守一方,或可免禍……
【白洋河既失,各方軍民踉蹌奔走,或可踞此城,再謀起勢……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茹毛飲血,豺狼之行,切不可降……】
這是一封書信,多處殘缺,只能拼湊出大概的事件。
林辰總結道:“這應該是軍中交流的信件。在異族入侵之後,各地頻頻失守,軍民四散奔逃,有人提議據守這座城鎮,再謀求收復失地。”他放下信紙,擡頭看向齊斯:“齊哥,這和‘倀鬼’有什麼關係啊?昨天一路走來,這楊花鎮也不像處於戰時的樣子……”
“也許戰爭早就過去了,這封信只是楊花鎮歷史的某個切片——誰知道呢?”齊斯不置可否地笑笑,“嗯,這個副本變得有意思起來了。”
林辰一點兒也不覺得有意思。
副本名稱是“倀鬼”,眼下對於“倀鬼”行動的機制都還沒搞清楚,又冒出一場隱沒於歷史中的戰爭。
這個副本的背景恐怕比想象中的還要複雜,甚至可能是那種多層嵌套的世界觀,都快趕上某些解謎副本了。
但願……能安安穩穩通關吧。
齊斯拾起被林辰放在窗臺上的信紙,摺好後放進袖子裡,不再搭理憂心忡忡的隊友,轉身走到木門前站定。
他伸手推了兩下木門,沒有推動。
門外的鐵鎖還沒開,不知道管理邸舍的老頭什麼時候才能上樓,把玩家們從房間裡放出來。
齊斯在牀沿坐下,百無聊賴地盯着大開的窗口看。
他忽然想到,因爲有屍堆鋪墊,二樓到地面的距離不算太遠。
只要能克服對屍體的恐懼,拿屍堆當墊腳石,很輕易地就能從窗戶翻出邸舍……
要不要趁白天嘗試一下呢?
齊斯陷入了沉思。
……
二樓靠右的房間中,唐煜在牀上睜開了眼,往右一看,沒看到仇心的身影。
昨晚後半夜的記憶蘇生,他隱約想起,仇心趁他不注意開了窗,翻出了窗戶。
雖然仇心翻出去後順手關了窗,但還是有幾隻鬼怪從空隙中涌了進來。
唐煜招架了一陣,漸漸敵不過,便病急亂投醫地打開【墨魂長卷】,任由墨字浮空而起,在虛空中勾出門的形狀。
不出所料,那些進屋的倀鬼還是有些智商的,愣是沒有鑽進長卷凝成的門中。
唐煜又狼狽地掙扎了一會兒,情急之下,腳底絆了一跤,竟然直挺挺地摔進了長卷裡。
等他再從長卷裡出來時,就聽到窗外傳來子時三更的打更聲。
他莫名其妙地睡意上頭,失去了意識。
“仇心是‘倀鬼’,每天必須殺人,如果困居在邸舍中,必定會露出馬腳,被鎮民羣起而攻之。所以她從窗戶離開了。
“書生說倀鬼在子時前出沒,她剛好可以打一個信息差,在子時前對付落單的人類鎮民……不過在夜間看不到影子的情況下,她要怎麼確定那些鎮民是人,不是倀鬼呢?”
唐煜冷靜地覆盤發生的事的細節。
說來也怪,發生了這樁事,他反而對仇心沒有多少怨恨了。
被詭異遊戲無辜分到了個人嫌狗厭的身份,舉目孤立無援,脾氣差點也情有可原。
昨晚在不確定能否找到人類鎮民殺死的情況下,終究沒有選擇直接殺死共處一室的他,已經仁至義盡了。
唐煜搖了搖頭,將使用過一次的【墨魂長卷】展開。
飄逸如流雲的行書字跡瀑布般傾瀉,角落處印着一道道簡筆人像,皆是曾進過長卷的過客。
這個道具市面上價值五十萬積分,實際上有價無市,是唐煜臨走前從九州公會的內部商城中兌換的。
這些天,九州中有不少人明面上被逐出公會,實際上是爲高層的某個計劃做準備,唐煜就是其中一員。
他們被要求肆意行事,甚至不惜自污,展示部分屠殺流玩家的特質,以達成迷惑的效果。
不是所有人都像傅決那樣聲名顯赫,大多數被九州以各種理由開除的有一點名氣的玩家,都會受到不同程度的非議。
因此,九州允許每個玩家在離開前帶走一件強力道具,作爲補償,也便於自保。
“話說我爲什麼可以進入長卷?之前的副本也試過,都進不去,只有這個副本可以……”
唐煜的目光落在【只有靈體能夠進入】的表述上,又低頭看了眼自己腳下。
透亮如薄紗的晨光中,他的腳底下乾乾淨淨,沒有影子。
“玩家的狀態都是靈體,也就是鬼……那麼鎮民們呢?”
唐煜的餘光瞥見牀頭櫃下的一抹白色,那似乎是一張字紙。
他走過去,將其拾起,閱讀上面殘缺了一大段記載的繁體字:
【餘嘗病天下地誌空泛,陟山涉水,力求實載。至揚州城,惛惛然徘徊於山林,不知東西。
【時柳暗花明,見四方之鎮,生民自得,屋舍儼然……
【……飄飄忽驚覺,方知乃魂魄出體,神遊太虛也。】
……
楊花鎮的一處巷道中,清晨的陽光投下潔白的光路,落在仇心清秀的臉龐上。
仇心惺忪着睡眼醒來,在看到周圍的環境後,登時睡意全無。
昨夜殺死老頭後,她聽到了打更聲,不知不覺便睡着了。
在副本里毫無防備地睡在露天,她如今想來只覺得後怕和驚險。
“還好,這個副本中的倀鬼不會傷害同類,我暫時不必擔心詭異的威脅。
“目前我需要對付的,只有主線任務、人類鎮民和其他玩家。”
仇心走出巷道,遙遙看向邸舍的方向。
她縱然不想害人,但無疑已經回不去了。
玩家心中的芥蒂終會成爲敵意的種子,在危機的高壓下生根發芽。
生死之間有大恐怖,所謂信任、底線與人性,沒有人賭得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