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巳時還有兩刻鐘的時間,宮裡上上下下都忙碌起來,只有無憂閒來無事地踱步。無意間,就到了鳳闋宮前。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什麼,竟幽然聽見了男人的哀嚎,十分悽慘,正是龍千墨的聲音。
他的葬禮很簡單,自鳳闋宮外活活燒死後,骨灰便被送去了郊外埋葬。這叫做郊葬,是金國百姓的葬禮,他已然被龍君曜貶爲庶民,葬禮自然也要按庶民的規矩來辦。
臨時之前,他睜着眼睛,沒有絲毫的痛苦,仿若大火併非灼燒在他肉體上一般。
回想起自己殺過的人、做過的惡事,他只是揚脣一笑;想起一輩子與龍曦辰作對,他也只是暗暗自嘲,沒想到敗在了他的手裡;想起金國是他一手治理的,他終於會心一笑,他始終是金國的大英雄,到死也是。
但想起無憂對他說過的一番話,他卻哭了,悲慟得像是經歷了世上最大的苦楚,那便是與無憂分開。
“我懂你。”無憂淺淺一笑,雖說龍千墨是叛國者,她卻生不出任何憎意,反而十分佩服他的膽氣和機智多謀。
這是這麼兩天來,無憂講的第一句認真話,龍千墨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看慣了無憂一副無所謂的冷漠樣子,對這突然的轉變有些難以接受,不過感覺不錯!
龍千墨會心一笑,“我一直相信有人懂我。”
驟然從“朕”的自稱變成“我”,無憂也有些難以適應,遲疑了一會兒纔回之一笑,“我一向欣賞白手起家的人。”
龍千墨驚然,“你不覺得我是叛國賊,人人得而誅之?”
“怎麼會?”無憂不解地一愣,隨即一笑,“像其他皇子一般,生下來便無憂無慮,過着不勞而獲的生活,纔是人人得而誅之呢!”
原來還有人覺得他不是人人得而誅之的惡人。那一刻,他內心觸動頗深,或許這個世上只有無憂懂他。
可爲什麼?好不容易遇到了懂他的人,卻又失去得那麼快?他只是想把她留在身邊,他只是不懂得表達自己的愛,他並不知道自己愛錯了方式......
不過從生到死,他能被懂一次,也就足夠了。
打從生下來,剛剛接觸到這個世界,他便捲入一場儲君爭奪的陰謀中。當時,宮中只有一位皇子,那便是龍空名。
薛婉碧爲了皇后之位,不惜給江採頤下毒,本想讓她母子俱亡,卻不料龍空名命大地活了下來。
江採頤死得蹊蹺,龍君曜原沒有要追究,卻突然有知情者提起,似乎要告發幕後之人。
本以爲事情已然塵埃落定,卻沒想到龍君曜驟然要查明死因。好不容易聯合前朝,搬到了那個眼中釘,薛婉碧也料定了他不會查,現下怎麼就......
細細一查,原來是鳳藻宮的主事宮女鄭襲秋,“無意間”向龍君曜透露了江採頤的死因。他平生最討厭的,便是自作聰明的自負女人。
在他眼中,薛婉碧便是如此,所以纔要下旨查明死因。其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只是想讓薛婉碧知道,他已然懷疑了她,勸她下次在他眼皮底下動手,最好不要那麼張揚。
雖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也不能放過亂嚼舌根的鄭襲秋,於是打發了她做奉茶宮女,沒想到她還因此得了聖心,越級冊封爲昭媛,一場陰謀便從這裡開始了。
鄭襲秋雖曾是薛婉碧的貼身宮婢,卻不是她的陪嫁侍婢,而是嫁入東宮時,內務府分配於她的。
她一向對這個頗有姿色的宮女有戒心,但見她能力不錯,又正好沒了主事宮女,才提拔了她。
哪知她如此不識好歹,竟將江採頤之事,透露給龍君曜。
她要自取滅亡,她自然不會放過她!
打從試圖接近龍君曜的一天起,鄭襲秋便知自己如履薄冰,爲求自保,她不得不做一些動作。
龍千墨出生時,手裡抓着一塊玉石,人人都道他是靈玉童子轉世,卻沒人知道,這握玉而生的場景,只不過是鄭襲秋暗暗安排的。
她先是將自己人安排在產婆中,再是買通欽天監。她身處鳳藻宮正殿,薛婉碧又忙於臨盆和生育的事,她要動產婆的手腳,自然是輕而易舉。
龍千墨平安降生後,薛婉碧終是舒了一口氣。可見他握玉而生,一顆心又懸了起來,幸而有妃嬪讒言,說這玉是吉祥物。
見他龍顏大悅,她才放心下來。但她一向不迷信,從來不信什麼握玉而生的稀奇事兒,恐怕是有人從中作梗,另有一番陰謀。
她本想盡早解決此事,沒想到欽天監比她先一步進言,說自己夜觀天象,發現最近有玉入宮,乃是靈童轉世。那靈童生前犯了罪,如今轉世是贖罪的,但其野心勃勃,恐生奪國之心。
一聽有險於國家,龍君曜當即大怒,細細檢查了龍千墨的玉,似乎是一塊裂玉。那些裂痕都不集中,且不明顯,一旦集中,竟就是一個“君”字。
這個字既冒犯了龍君曜的名諱,也冒犯了君王的權威。但虎毒不食子,他還不至於殺了自己的兒子,且他尚在襁褓,只要及早預防即可。
鄭襲秋的目的便是讓他們父子之間有嫌隙,如今做到了,她也不想趕盡殺絕。她只要儘快成爲皇妃,生下皇長子,母憑子貴,即可讓自己的兒子即位儲君。
但龍君曜似乎瞧出了什麼異樣,竟一下便不理會她了。直到幾年後,她制的茶得到了他的肯定,她才順利成了皇妃。
她雖只是個宮婢,但也是名門出身。她的父親是京城內的富翁員外,她是嫡女,卻沒有得到嫡女的待遇,還被庶母、庶妹設計,被父親送進了皇宮。
自她被設計後,她便立志要做人上人,天生的富貴榮華,於她而言沒什麼用,得到幸福的唯一方法便是自己要努力。
所以她不惜設計自己的主子,不惜讓她的皇妃之路上,遍佈鮮血,哪怕淪爲砍柴的粗使婢女,她也不忘大志。
龍千墨的性格,倒與她有幾分相似。他亦是胸懷大志,且從不與人訴說透露,幾十年來悶聲默然,
直等到金國成爲大國,再爆發。
只可惜,他和她都還沒等到爆發,便都不幸薨世了。
無憂輕輕嘆了一口氣,事到如今,他還不能瞑目嗎?
她一個小小女人,竟能將這大金國弄得橫屍遍野,還能親手殺了一國之君,將金國淪爲諸侯國,連她自己都沒有想到過。
金國一年,她似乎都在做夢......
潛意識地想進鳳闋宮看看,一入便直接去了內殿。
這裡是龍千墨住過的地方,也是他薨世的宮所。龍曦辰已經下令,此處設爲受刑所,恐怕她以後都沒機會來了。
想着他死前的話,唯有那一句不後悔極爲清晰。爲什麼不後悔?只因爲他寵她,她便直接毀了他的國家,如此這樣,也不恨、不後悔麼?
無意間瞥見窗前的一個古董花瓶,那似乎是闋乾宮的。她曾十分喜歡,盯着看了許久,只是沒有向他要,他也默然。如今怎麼移到鳳闋宮了?
難道......也不知是不是悼念他,無憂總覺得他留了遺書在那花瓶中。
想至此處,她快步走向花瓶,順手拿出瓶中幾支紅梅,仔細看着瓶底,卻是什麼也沒有。
正有些失落,忽而瞧見花枝上綁着一個竹簡。無憂記得這個竹簡,本是她閒來無事養鴿時做的,金國天寒,從外面買來的鴿子都活不過十天。
龍千墨懷疑她要向外通風報信,便收了她的竹簡,不許她再養鴿。沒想到他還留着,還是重新做了一個?
也不欲想那麼多,無憂遂打開了竹簡,其中果然有一封信。那字跡確然出自龍千墨,卻是顫抖得厲害,可見他中毒的痛苦。
“千夜,這許是我最後一次如此喊你了,從你餵我吃下軟骨散時,我便知道心軟後的慘痛代價,乃是命不久矣。得知你去了前線,雖知道聯軍都是你的同黨,但我還是擔心你的安危。
狐裘不暖錦衾薄,我知前線戰事辛苦,你可有凍着寒着?記得朕初服藥的那天,你還受着風寒,現下可好許多了麼?日日服藥,朕已覺身心疲憊,難堪重負,明日一帖藥服下,只怕再難下牀了,何況動筆?話至此處,朕想對你說......”
信只寫到這,便停了筆,“說”字一旁還有許多墨點,許是他身子不堪重負,還未寫完就提前無力了。
他想說什麼?無憂心想着,許就是不後悔之類的話吧!
到底那一聲愛還是沒有說出口.......
鳳闋宮已然空無一人,就連炭盆也已經沒了,無憂要燒燬此信,只能去重華宮。
遂先撕了信紙,丟了竹簡,立馬往重華宮而去。
巳時一至,這冷清無趣的金國,終於出了一點號角聲,外頭人都說是金國侯來了。
陳嘉敏正裝而來,要拉着無憂更衣,然後去迎接龍曦辰,無憂卻抗拒了,“尚不急着......”
話還沒說話,重華宮外忽而響起一陣久違了的熟悉之聲,“無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