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後，洛旭揚才略顯尷尬的低聲說：“程大人已經年過七旬，所以難免……”
“如此說來，大王年過七旬以後也會是這個樣子？”靈煙太知道如何刺激洛旭揚，她知道，此刻自己看着洛旭揚的這一臉嫌惡，就是程朔的盡頭。
果然，洛旭揚似也被她的話徹底嚇呆。微微頓了一下，沉下臉，語氣雲淡風輕，像是毫不在乎笑言道：“程大人年事已高，眼下身兼多職可有力不從心之處啊？”
這是一個再明白不過的暗示了，在場幾人心照不宣，齊齊做眼觀鼻，鼻觀心狀。只有一旁的程朔老大人看着堂上洛靖揚那滿臉的不在乎，哭笑不得。他做夢也沒有想過，自己一心一意，誓死效忠的大王，竟然會因爲一句算得上莫名其妙的話，逼自己離開！
看他臉上那毫無一絲風吹草動的神情，程朔幾乎想仰天長嘯。他錯了，不應該因爲大王表面的優柔，就以爲他需要一個強硬的臣子！他錯了，不應該因爲大王一時的示弱，就以爲大王是真真正正需要他的。他錯了，大錯特錯！可憐的是時至今日，他才知道自己的錯。其實早在當日紹揚君遭逢不測的時候，他就應該想到的。不過也許他想了，只是沒有當真罷了！
可是那又如何，君叫臣死臣不死不忠，更何況如今只是逼他放權離朝而已，已經算是優待了吧！還好靈煙公主看上去也並不是真的想要置他於死地，若是如此，他敢肯定今日自己恐怕再難離開這正揚宮大殿。他心裡清楚靈煙公主爲何這般恨他，歸根究底是自己的錯，他只是一介外臣，實在是不應該過問主子的“家務事”！
“臣年老體衰，這一向眼睛和耳朵是越來越不中用了。每每代王上參看奏本，都只是勉力撐持罷了。老臣其實早想來向王上請辭歸鄉的，只是大王倚重，臣實實不願有負聖恩，才拖至今日。老臣承蒙大王關懷多年，風光已極，如今老邁昏聵，還請大王允准老臣即日起告老還鄉！”
洛旭揚裝模作樣，略微思索一下，帶上慣常的溫和笑容，徐徐道：“也罷，愛卿爲我聖龍操勞半生，可謂勞苦功高。如今年老體邁，也是時候掛冠歸鄉，頤養天年了。”
頓了一頓，洛旭揚似乎也覺得有些對他不起，又道：“擬旨！”一旁尉庭連忙上前恭謹聽命：“太尉程朔，一生忠心耿耿，爲國爲民，實乃國之棟樑，民之脊柱！寡人感念太尉大人多年來爲國事勞心勞力，特加封其爲一品正國大將軍，可永享俸祿。今，特憐其年老體弱，不堪重負，準其辭官歸鄉之請。”
好在王上還給自己留了最後一絲尊嚴，如今這般可算是功德圓滿？俯下身體程朔對着堂上主子，深深一拜：“多謝大王厚愛！願大王身康體健，諸事順心！願天佑我聖龍，風調雨順，昌盛萬年！”
臨行之前，靈煙卻叫住了他：“大將軍莫非不想聽聽本宮是如何斷定東凌此來必是另有圖謀的嗎？”
“臣，恭聽教誨。”
“其實很簡單，前次東凌乃是孤軍深入我聖龍腹地，速戰速決，意在騷擾絕不戀戰。此番卻是大隊壓上，並且直接佔領了我國東大門武通關以及越城。所以本宮推斷，此番他不只是襲擾那麼簡單，大人以爲如何？”
果然心思縝密，只是如此顯而易見的漏洞自己竟未能察覺？也許當真是老了吧！此番他輸的，心服口服：“神女句句真知灼見，老臣心悅誠服！”
終於除掉了大哥最爲忠心的一個幫手，她卻沒有感到一絲高興。將矛頭一轉，又對準了賀千羽：“賀將軍以爲本宮所言對也不對呢？”這纔是今日的重中之重！
“素日就曾聽聞神女神機妙算，心思縝密，今日真真領教了！臣，自愧不如！”
“好一個油滑的賀將軍，本宮知道你沒說真話。可惜啊，本宮還以爲你是大王身邊唯一一個敢直言的忠心之臣，可是將軍卻連一句不謀而合都不敢說，何況，這又不是什麼大不敬之詞，哎！”
她是如何得知自己心中所想？他只是想藏拙而已，只是想擡高主子而已。如今卻聰明反被聰明誤？
“微臣……”
“我累了，請大王派人送我回去吧！”目的達到，不可戀戰。靈煙深知見好就收的道理。
午後，上儀殿偏室。
靈煙靠在榻上，一旁的敏姜正在撥弄着爐子裡的炭火。身旁陰影處坐着一個一襲黑袍的男子。不多時，那男子舉步走到窗前。一回頭，竟是洛靖揚！
只見他此刻愁眉緊鎖，在屋內不停踱步。正想小憩一下的洛靈煙不堪其擾，睜開一雙美目，說道：“三哥不必煩擾，一切都在小妹掌握之中，只要我們能順利出城，小妹可保一切無虞。”
“只是趕走一個程朔就可保一切無虞？他雖位高權重，對於我們卻是一點用處也沒有！”
“一個程朔當然不足爲慮，今日小妹只想敲山震虎而已。”
“你是說，你真正想要的是賀千羽？”
“我想要就是他。你離開之後，便是這個賀千羽執掌聖龍軍政大權。他又是大王心腹之人，此時若不敲打一番，只怕到時用起來不順手。如今我們可是成事靠他，若是失敗也必由他起。他纔是關鍵之所在！”
“那個賀千羽可是大哥親手提攜出來，用以接替我們的人選。當初大哥既然選了他，想來這個人必有過人之處，如今豈會僅僅因爲你這蠻不講理的試探就倒戈相向？”
“他很聰明，甚至超出了我的預期，想必這就是他的過人之處，也是大哥選了他的理由。可是大哥根本不喜歡聰明人，他要的只是一個能牢牢被自己攥在手中的傀儡而已。不過有些時候，你卻還不得不需要一把快而鋒利的匕首，而賀千羽，就是在你和二哥紛紛離朝之後，爲穩定軍心民心，他必須放出的這把匕首！”
“只是刀鋒太過鋒利，也往往會成爲懸在自己頭頂的夢魘！”一直沒有說話的敏姜此時卻突然開口，而且一語中的。
經過這段時間，靈煙的確對她這位“王嫂”刮目相看。以前她甚少與後宮衆人往來，雖然成婚之時有過一面之緣，但那時，她的印象也只停留在膚淺的表象上。原本她也只是心存愧疚，以爲是自己搶了她的姻緣，可是相處下來竟發現，這位“王嫂”如此通透豁達，觀人於微，不禁起了結交之心。後來種種也證明她的確沒錯，這位敏姜姐姐確實是讓她越發讚賞！
“不錯，兩個太聰明的人，因爲利益的驅使組合在一起，足以讓任何人心生畏懼，這其中，當然也包括合作的那兩個人彼此！我只是想提前，將賀千羽面前這層窗戶紙捅破而已，更何況，既是敲山震虎，總要讓那虎真的驚了才成。”
“那倒是不錯，這件事恐怕不只是賀千羽驚了，整個聖龍的大小官員怕是都要被你驚動了！如此一來我們該有五分勝算了吧！”
“三哥你來了，我就有了十成的勝算！”話已出口，靈煙才驚覺自己太過忘形，有些事現在還不方便名言。看着洛靖揚懷疑的臉色，靈煙只能隨便敷衍一番：“是啊，三哥請想，五兒雖不是洛家人，可是三哥你卻是地地道道的先王血脈。再加上三哥領兵多年，與他們親如一家。在衆將士心中，三哥你不僅僅是一個王子，你早已成爲他們的兄弟，是他們可以信賴的將軍！在他們心中你就是我聖龍的戰神！任何人都無法取代的戰神！”
“是啊，三殿下如今死裡逃生，又在國家危難之際挺身而出，您的聲望恐怕還要勝過往日不知多少倍呢！”
話雖如此，可是他就是覺得靈煙此話似乎另有隱情！只是在小妹的面前，自己永遠都無法知道，她不想讓自己知道的事。哎，說來當真慚愧，他堂堂七尺男兒，如今卻整天躲在這暗房之內，反倒讓自己身體虛弱的小妹，在外奔波籌謀，當真是汗顏啊汗顏！
“想必不日大軍就要開拔，我們走了之後，還望敏姜姐姐保重自身，好好的等着我們凱旋而歸！”
“放心，敏姜雖然看破世情，卻也不至於尋了短見去。倒是你和三爺，軍中兇險，務必珍重！”兩人眼中似有淚光閃動，卻都不知這知己之緣，緣起何處？又或者，能於這狡詐兇險的深宮之中，碰上這樣一個美好的女子，這本身即是緣份！
只因此戰迫在眉睫，靈煙和喬裝改扮混入軍中的洛靖揚，隨同賀千羽帶領的大軍，於兩日之後便浩浩蕩蕩離開京師。
馬車裡，靈煙忍不住頻頻回望。這裡，是她曾無數次離開的地方，也是她迎着歡呼聲回家的地方！那就像是一場輪迴，重複着生與死，願與劫的輪迴！而此次，當她再次踏入這天馭關，想必只能就將下一個輪迴的開始！
回首望去，城樓之上前來送行的那些身影已經不見，只有那宮牆殿閣，瓊樓玉宇依舊矗立。只是在她眼中卻也失去了神聖莊嚴，只剩下淒涼哀怨！因爲那裡面有太多蒙冤的靈魂在叫囂着，有太多不堪回首卻時時刻刻浮現眼前的往事，或悲或喜，或好或壞，它們終將與那些樓臺水榭一起，成爲永恆的故事。
改變的，只是記得這些故事的人而已。到那時，不知人們會如何評價她？是忠是奸，是善是惡？都無所謂了，人死如燈滅。她的故事，她的心痛，她的兩難，都將隨着她的死而落入黃土，慢慢的再也無人想起，慢慢的再也無人在乎！
她現在只是希望，下一個額生蓮印的女子，不會如她這般經歷刺骨的痛楚，有口難言！不會如她這般帶着滿心的悲涼，離開塵世！
放下簾布的這一刻，她也放下了世間所有情仇怨恨，哀婉神傷！她眼中只剩下最後一件事，最後一個心願，最後一個理由！輕撫額間那朵淡粉色的蓮印，這是她此生所有光華的原因，卻也是將她逼入死路的理由。她因其無上榮寵，卻也註定因其魂斷神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