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屏記》是這樣的一齣戲目。
戲中的三大主角,分別是兩男一女。女子名爲金娥,乃是一名世家千金,兩名男子一爲鎮國將軍莫桑,一爲上大夫岑源。
金娥與岑源一見傾心,已到了山盟海誓,非君不嫁的地步。奈何金娥受父親連累,陰差陽錯之下卻是要嫁與莫桑。
岑源與莫桑非但不是仇敵,且二人因家族關係,與對方卻有親屬血緣,是五服以內的兄弟。
岑源因金娥將嫁給兄弟爲妻而懊惱傷心,莫桑不知未婚妻與兄弟之間青梅竹馬的深情厚誼,還心心念念着娶妻之事,想要與妻長相廝守。
奈何金娥爲情所困,無法自拔,竟在與莫桑成親之後,和岑源依舊往來頻繁。莫桑雖有所察覺,但只認爲愛妻與兄弟不可能揹着他做下那等苟且之事,是以也從未放在心上。
事情終有敗露的一天,莫桑終於親眼目睹了妻子和兄弟雙雙背叛自己的實情。
一怒之下,莫桑提劍刺傷岑源。
金娥見事情敗露,深意爲恥,自覺無言苟活於世,吞金而亡。
莫桑因傷人之罪,被投下大獄。
整個故事就是這般風花雪月,若是就看做一般才子佳人的故事,倒也有些許看頭。但這故事多少有些離經叛道——故事的女主人翁,乃是一個婚後還與情人過從甚密的女子。
這等戲目,能在慈寧宮上演,不得不說是個奇蹟。
鄔八月忍耐着將這場戲看到了最後,戲班領頭攜了衆人叩首,道:“太后娘娘大善。”
姜太后作勢抹着淚,道:“這戲雖是新出,瞧着倒頗有意思,尤其幾人真情,讓人心下惻然不已。哀家且問你。最終莫桑下獄,岑源重傷,金娥亡故,便是最終結局?”
戲班頭領忙回道:“回太后娘娘的話。草民這民間戲臺班子排此齣戲的時間也不長,這戲本兒本是個秀才賣予戲臺班子的,裡頭這結局之後,還有個後記。”
“哦?”姜太后堪堪坐直,迫切問道:“可還有什麼後記?”
“回太后娘娘的話,這後記有說,岑源重傷後甦醒,方纔知曉金娥身死。他前往大獄探望莫桑,告訴莫桑,金娥與他之間。從來沒有容得下過旁人……”
姜太后不忍再聽,擡手打斷戲班領頭,唏噓不已:“才子佳人,卻成了一出悲劇……莫桑可憐,岑源癡心。而那金娥……”
“臣妾倒是覺得,金娥也是個可憐人。”
席間看臺上一位宮嬪說道:“她與岑源本是一對有情人,命運作弄,未能相知相守。嫁予莫桑之後,卻又管不住自己的心,與岑源藕斷絲連,最終引發悲劇……”
“臣妾倒是有別的看法。”另一名宮嬪道:“那金娥本就是個該死之人。若非她這般搖擺不定。與舊情無法割捨,恐怕也不會害得莫桑將軍無辜受累,投下大獄。”
姜太后揩了揩眼角,嘆道:“終是悲劇一場……”
她看向戲班領頭又問道:“岑源告訴莫桑將軍,他與金娥之間從來沒容得下過旁人,那莫桑將軍如何迴應?”
戲班領主輕聲道:“莫將軍一夜白頭。”
姜太后頓時慟哭。
坐在姜太后稍後面一些的蕭皇后自然明白姜太后安排幾人看這臺戲的目的。此時見姜太后表演得這般賣力,心裡生出一股無力感。
她輕聲說道:“母后不要傷心了,不過是讀書人編纂出來的一齣戲目,兒臣相信不可能會有這般明目張膽的女子。將軍夫人哪能隔三差五便去與情人約會?這情人又並非販夫走卒。”
姜太后心下不悅,吸了吸鼻道:“皇后難道就沒覺得感動?”
蕭皇后笑了笑。道:“要兒臣說,該是這戲班領頭的不是,拿這麼一出催人淚目的戲目給母后瞧,害得母后傷心。”
姜太后低低嘆了兩聲,又說了些場面上的話,這才讓戲臺班子的人下去。
一衆人移步到了慈寧宮內,鄔八月進正殿前望了望外面的天色,按下對姜太后安排這出極有影射意味的戲目的不喜與厭惡,打算進了內殿便同姜太后辭行。
她想要讓“莫桑將軍”提早知道“金娥”和“岑源”之間“姦情”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想必她也沒別的理由留她了。
望着前方高辰復的背影,鄔八月心裡默默的嘆了口氣。
不知道他心裡會不會真的有疙瘩……
衆人坐定,姜太后又與妃嬪們扯了兩句閒話,這纔看向鄔八月,道:“八月啊,倒是冷落了你。”
鄔八月上前拜道:“太后娘娘垂愛,讓臣女跟着看了一出‘絕好’的戲目,臣女感激還來不及,哪裡會覺得受冷落。”
鄔八月頓了頓,沒有留說話的時機給姜太后,接着道:“只是這光陰過得也真快,臣女恐怕要和太后辭別了。再在宮中耽擱下去,宮門下了鑰,臣女可就出不來宮了。”
姜太后笑着說道:“哀家自然不會攔着你這個準新娘子。”
姜太后掩脣咯咯的笑了起來,擡手道:“正好,八月你就隨復兒,同軒王爺夫婦一同離宮吧。”
鄔八月擡頭望了姜太后一眼,見到她眼中一閃而過的極燦的笑意。
高辰復拱手道:“臣遵旨。”
軒王也帶着軒王妃躬身道:“兒臣遵旨。”
一行四人退出慈寧宮,姜太后的聲音還在身後響着。
“瞧瞧這兩對金童玉女……”
鄔八月面色沉沉,走在高辰復右邊,只覺得難堪。
宮裡的人誰不知道她當初被逐出宮之事?這些個人一個比一個會演戲,在她面前,在姜太后的面前,做戲做得這般流暢自然。
這宮裡,就沒有所謂的“真實”。
“鄔四姑娘。”
鄔八月正在心裡忿忿着,卻突聞一聲溫柔的輕喚。
她停下腳步望過去,見是同軒王爺一起離開慈寧宮的軒王妃。
“王妃。”
鄔八月福了個禮,許靜珊輕輕點頭,拉過她的手道:“鄔四姑娘或許不認得我。”
許靜珊笑了笑,道:“不過,我倒是見過鄔四姑娘的母親。”
鄔八月擡首,有些驚訝。
許靜珊道:“我出嫁那日,令堂也來許府道賀了。我母親後來同我說,她與令堂一見如故,說令堂是個極好的人。”
鄔八月便只能謙虛的道一句:“翰林夫人過獎了。”
許靜珊笑着輕輕牽引着鄔八月與她一同走,一邊說道:“明日鄔四姑娘便出嫁了,說起來,高統領和軒王乃是表親兄弟,我們今後也勉強能稱得上是妯娌。”
鄔八月有些受寵若驚。
許靜珊輕輕拍了拍鄔八月的手,放輕聲音道:“今日鄔四姑娘進宮,太后娘娘也沒想到要同鄔四姑娘說一說鄔昭儀娘娘的事。”
許靜珊頓了頓,方纔緩緩地道:“就我所知,鄔昭儀娘娘的確是在生五皇子的過程中傷了身子,以後極難再有身孕。至於五皇子,他還年小,有沒有問題,還得等五皇子大一些了方纔知道。”
許靜珊嘆了聲:“軒王也十分擔憂五皇子這個皇弟。”
這最後一句,鄔八月倒是不怎麼相信。
夕陽已經快要西下了,好在他們四人趕在了宮門下鑰之前出了宮。
這一路上,軒王爺只和高辰復偶爾說上幾句,兩人幾乎無話。
而許靜珊倒是打開了話匣子一般,和鄔八月說了許多話。
出了宮門,軒王爺便帶着軒王妃坐了轎輦,帶着一衆僕從回軒王府去了。
許靜珊臨走前還與鄔八月相約,今後兩府可要多多走動。
軒王爺倒是沒什麼表示,連個眼神都沒露給鄔八月。
目送軒王府的車馬漸行漸遠,鄔八月緩緩吐了口氣,回頭正想與高辰復作別,卻見高辰復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直直望着她,眼睛深邃,像一潭死水,根本猜不到他現在心裡在想什麼。
鄔八月心緊了緊,輕聲道:“高統領……”
高辰復應了一聲,眉眼又沉了沉,說道:“我送你回鄔府。”
“不、不用了……”鄔八月忙擺手道:“府裡有車馬在宮裡等着接我。”她指了指不遠處正駛來的馬車,道:“多謝高統領了。”
高辰復仍舊是盯着她,忽然輕聲開口道:“我雖然不信那什麼《花屏記》,但就事論事的說,如果我是莫桑,如果我娶了金娥,就不會讓她有和岑源舊情復燃的可能,也不會對妻子與兄弟的過從甚密不起絲毫疑心,更不會在得知真相後衝動之下做出傷人之事……”
“高統領你誤會了……”鄔八月急忙出聲解釋,高辰復卻是擡了手道:“我沒有誤會,是你誤會了。”
他望着鄔八月,斬釘截鐵地說道:“你今日看向軒王的次數不足五次,且你看他的眼神中沒有絲毫女子看男子的情誼,你自然對他沒有特殊的感情。即便是有,我也相信,你,不是金娥。”
鄔八月送了口氣。
但緊接着,她的那口氣又提了起來。
“那麼現在,我就要問問你。到底你和太后之間,有發生什麼樣的事情,讓她竟然拿了這麼一出不堪入目的戲目,這般羞辱於你,引我百般猜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