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式洋漆小几上擱着的錦匣中是細碎的冰渣,中間按照顏色和種類排列整齊着數種水果。
“太后那邊兒賞了今夏最新鮮的果子,紫青葡萄,黃梨,丹荔,龍眼,還有這個金罌,品類繁,不過量不多,本打算等你們姐妹倆來嚐嚐鮮的,這下可倒好,果子沒吃上,傷胃倒也省了,可如今卻是着實傷了心。”
祖母段氏穿着蓮青色夾金線繡百子榴花緞裳,頭上插了根金累絲嵌紅寶石雙鸞點翠步搖,頭髮已然白了一半。
屋裡清香陣陣,段氏身體不算好,纏枝牡丹翠葉薰爐裡的薰料中被父親多添了幾味藥材,並沒有蓋過原本的薰香香氣。
身邊的丫鬟執着牡丹薄紗菱扇給段氏驅暑,個個垂首低目,萬不敢發出一丁點不該有的聲響。
鄔八月乖乖坐在錦杌上,也是一言不發。
怪不得午後父親來給她送紫葡萄,話還沒說上兩句便有小僕焦急地喚他走了。原來竟然是爲了高家二爺摔馬一事。
而如今,高二爺腿廢了……
想到這兒,鄔八月不由自主地將視線投注到一副失魂落魄模樣的嫡姐鄔陵桃身上。
十六歲的鄔陵桃完全承襲了母親賀氏秀美端麗的相貌,一舉一動如弱柳扶風,楚楚堪憐。十四歲時,鄔陵桃與蘭陵侯次子高辰書訂立婚盟。以鄔陵桃醫官之女的身份相配侯門望族,本是高攀之婚,婚約訂下時,鄔陵桃頗有幾分自得之意。
不僅是因爲這門婚事讓鄔陵桃覺得自己長了臉面,更因爲這樁婚事讓她看到了有朝一日能踩在鄔家大姑娘鄔陵桐頭上的希望。
此事要說起來,就不得不提起輔國公府和鄔府這東西兩府上來。
鄔八月暗暗嘆了口氣——世家大族啊,人太多,免不了就有那麼多貓貓膩膩。
“你這副樣子,做給誰看?”
段氏忽然大聲喝問,屋內的丫鬟婆子當即跪了下來。
鄔八月也是嚇了一跳,忙不迭站起,不知所措地捏着股邊裙裾,烏油油的雙眼在段氏和鄔陵桃身上來回掃望。
其實,鄔八月是很能理解鄔陵桃現在的悲苦心情的。
眼瞧着再過數月便要嫁的如意夫婿,現如今卻成了一個殘廢之人,鄔陵桃向來心高氣傲,處處喜歡壓人一頭,如何能接受得了自己的婚姻蒙上這樣一層陰影?
何況……高二爺殘廢了,便再也沒有承繼蘭陵侯爵位的可能。
相應的,鄔陵桃也絕無可能成爲未來的蘭陵侯夫人。
除非鄔陵桐失寵,份位被貶,否則她的品級永遠也不可能高過鄔陵桐去!
依着她這位嫡姐的性子,是絕對不甘心接受這個現實的。
“祖母……”鄔八月正想着,便聽鄔陵桃幽幽地開口說道:“孫女想問祖母一事,還望祖母據實以告。”
段氏輕輕擺了擺手,長嘆一聲,似是對鄔陵桃很失望。她無奈地應允道:“你要問什麼便問吧。”
猶豫了片刻,鄔陵桃方纔低聲地開口。
“高二爺……還有承繼爵位的希望嗎?”
鄔陵桃猶帶着一絲希望地巴巴瞧着段氏,雙手緊緊地拽着她手裡的絹帕。鄔八月懷疑,只要祖母說了一個“無”字,三姐姐就會將絹帕給撕毀了。
鄔八月同樣瞧住了段氏。
即便段氏老邁,鄔八月仍能從她的臉上依稀瞧出自己的模樣。
她和自己的祖母長得極像。
段氏緩緩搖頭,頗有些語重心長地對鄔陵桃道:“在這個時候,你該做的,是詢問高家二爺的傷勢,憂心他的身體狀況,必要時還得親自前往安慰,讓人知道你這蘭陵侯府未來的媳婦兒是何等的識體。你該端出你高家未來媳婦的風範來,而絕對不是開口便問這些不相干的事,也絕對不是懦弱得當即就暈厥在地。”
鄔陵桃臉色發青,似乎只瞧見了段氏的搖頭,而並沒有將段氏所說的話聽進耳裡。
鄔八月頓覺着急:她這嫡姐哪哪兒都好,可就是好面子,愛鑽牛角尖。這人要是鑽進了死衚衕,誰都沒辦法把她給拽出來!
鄔八月當即便開口道:“三姐姐,祖母說……”
“你閉嘴!”
鄔八月的開口似乎讓鄔陵桃找到了發泄的對象,她雙目微紅地睨視着鄔八月,口齒清脆地斥道:“鄔陵梔,我和祖母說話,你插什麼嘴!”
換做往常,鄔八月的反應定然是立馬頂了回去。
陳嬤嬤等人都露出了擔憂的神情。
鄔八月並沒有動怒,反倒是段氏聽了這喝問的話,頓時氣怒道:“你吼你四妹妹做什麼?此事與她有何相干?你瞧瞧你現在,哪裡稱得上是個大家閨秀該有的樣子!”
鄔陵桃頓時“嗚嗚”地哭了起來,掩面泣道:“祖母偏疼她,哪次不幫着她說話?怨只怨孫女命苦,攤上這樣一樁婚事……”
“你可別忘了,當初定下婚約的時候,最高興的人,就屬你了。”段氏冷冷地駁了她一句,到底還是憐愛孫女,斂下了怒氣說道:“高家二爺如今究竟是個什麼境況還不得而知,單憑巧蔓來傳的話,哪裡就能斷定了事兒?且等你父親回來,咱們仔細詢問過後再說不遲。你先回你那邊兒去,我現在瞧着你便覺得頭疼。”
段氏是真的疲於應付孫女的哭鬧,當即便支了額頭閉了眼睛,一副不想再說的模樣。
鄔陵桃卻不肯走,道:“祖母不想瞧見孫女,孫女就到旁邊抱廈去避一避。父親回來肯定會先來祖母這裡請安的。”
鄔陵桃說着便站起身,臨走之前還瞪了鄔八月一眼。
鄔八月立馬衝她笑笑。
鄔陵桃臉色古怪,輕哼一聲跨出門去。
鄔八月暗暗覺得好笑。
其實她三姐姐心地真不壞,對她這個妹妹也並沒有什麼惡意。只不過兩姐妹一個針尖,一個麥芒,都是得理不饒人的主兒,在一起難免針鋒相對。如今身體裡換了個不喜爭端的芯子,往後多讓着自己這三姐姐便是了。
畢竟,現在的鄔陵桃也是個可憐人兒啊……
鄔陵桃一走,段氏面上的緊繃便鬆了下來。陳嬤嬤上前給她捏肩,輕聲說道:“老太太莫氣三姑娘,她年輕不經事兒,喜怒形於色也是難避免的,好好教便是了。”
“再幾個月她就出閣了,她那性子……哎!”
段氏搖頭擺手,擡頭看向鄔八月,方纔露了個笑臉兒,喚她上前去吃果子。
“八月呀,快來,祖母這兒有好吃的。”
段氏仍舊將鄔八月當做孩童,對她的疼寵並不掩飾。闔府上下,誰都知道鄔八月是段氏的心肝兒肉,得罪誰也別得罪了鄔四姑娘。
鄔家四姑娘鄔陵梔,最肖似其祖母段氏年輕時的模樣。因段氏生辰在八月,鄔四姑娘也生在八月,段氏憐愛,爲她親取了小名“八月”,自她出生起,段氏對她的偏愛和寵溺遠勝於其餘孫子孫女。這也讓鄔八月的同母姐姐鄔陵桃頗爲吃味。
段氏將鄔八月摟在懷裡,或許是因高家二爺的事而心中有了些觸動,她一邊繳了丫鬟手裡的菱扇給鄔八月扇着,一邊在她耳邊輕聲說道:“八月啊,能來清風園伴駕可是好機會。前幾日你病了,你父親憂心你,給太后娘娘請平安脈的時候露了些愁苦情緒來,引得太后娘娘詢問。聽了你的名兒,太后娘娘開了玉口,說待你好轉了,讓你母親帶你去給她瞧瞧。”
段氏細細同鄔八月說着:“若你能在太后娘娘面前得了太后娘娘的青眼,你母親再在婕妤娘娘跟前提上兩句,你的婚事可就算穩妥了。你十四了,也不小了,還能在祖母面前留多長時間?總要爲未來打算不是?”
鄔八月低低地應了一聲。
其實想通了倒也覺得包辦婚姻沒什麼不好,她不是個慣會惹事兒、性子差極的,自問能做到和夫婿相敬如賓。更何況她有孃家撐腰,若還能得了太后賜婚,夫家定然不敢慢待虧待她。
一輩子也就是吃吃喝喝罷了,心放寬些,活得長久些。
段氏滿意地笑,對陳嬤嬤道:“八月這丫頭,病好了之後就轉了性子,安安靜靜的,我瞧着真高興。”
“四姑娘是長大了。”陳嬤嬤笑着附和說道。
鄔八月乖乖地吃她的果子,雖然午睡前她已吃了紫葡萄,但祖母這兒的果子更多,少不得一一嘗過去。
陪着段氏閒話了大概有一個時辰,期間抱廈那邊來問了好幾次二老爺是否回來了。
鄔陵桃是真的心急。
臨近晚膳時分,方纔有丫鬟急急忙忙來報,卻是二太太從婕妤娘娘那兒回來了。
賀氏身穿身穿雲霏妝花緞織彩百花飛蝶錦衣,面上掛着得體的笑,一時之間倒看不出來是真歡喜還是裝歡喜。
她進得屋來見到鄔八月也在段氏跟前,便微微一笑,旋即給段氏行了禮。
鄔八月也趕緊給賀氏行禮。
段氏笑着讓她起身,問自己這長媳道:“婕妤娘娘身體可安康?”
賀氏臉上微微頓了頓,方纔低聲道:“婕妤娘娘得蒙聖寵,今日被診出了喜脈。”頓了頓,賀氏道:“太醫不敢耽誤,上稟皇后娘娘,皇上正巧也在,聽了消息當即便御輦親至。婕妤娘娘本留了兒媳用晚膳,皇上來了,兒媳只得避嫌,這才趕了回來。”
段氏微微晃了會兒神。
賀氏聲音更低:“兒媳無意間聽得,皇上同婕妤娘娘承諾,會升婕妤娘娘的份位……”
正此時,門外卻有丫鬟出聲喚道:“三姑娘……”
緊接着,原本在抱廈間的鄔陵桃邁步進來,不待所有人反應便“噗通”一聲跪在了段氏和賀氏跟前,聲音不大卻十分堅決地道:“祖母,母親,陵桃想同高家退婚,還請祖母和母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