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都震盪着這個聲音。
憤怒,反抗,掙脫。
他的眼微微的紅,宛如殺敵,他看着眼前的少女,像是要發狂。
所有人都內心驚訝的看着他,幾乎以爲,他要對着眼前的少女撲上去。
他不停的喘息,胸口不斷的起伏,然而到了最後,他只是彎腰,撿起自己的衣服,一轉身,兇狠的轉身而去。
大踏步而去。
只留下其他人呆呆站在那裡,面面相覷。
宋晚致看着他的背影,眼底也帶了一絲笑意。
她轉身,重新握住那個小姑娘的手:“不要怕,已經沒事了。”
小姑娘含着淚看着宋晚致。
宋晚致握着她的手,然後將她帶入自己的帳篷,她走過旁邊,擡起眼來,看了看旁邊的傅彥生一眼,傅彥生的一雙眼沉沉的落在她的身上。
宋晚致看着他,笑了笑。
——彥生,所以,你看明白了嗎?
傅彥生頓時僵在那裡,眼底滑過濃濃的愣怔。
宋晚致已經拉着少女的手,然後轉入了帳篷。
將她帶入帳篷之後,宋晚致便替她倒了點熱水,道:“暫時你便跟着我吧,這有熱水,先洗一下臉,擦一擦,然後去好好睡一覺。”
那少女訥訥的道:“謝謝。”
宋晚致微笑道:“不用。你叫什麼名字,我該叫你什麼?”
那少女低着頭道:“樑玉。”
宋晚致道:“那麼以後我便叫你小玉,好嗎?”
那姑娘點了點頭。
在她洗臉的時候,宋晚致又替她整理好了被子,西北深秋天氣寒冷,還好宋晚致這裡送來了兩牀被子,宋晚致將厚的一牀給她疊好。
那少女戰戰兢兢的睡下,她以爲自己會睡不着,然而一躺在牀上,卻又沉沉的睡了過去。
宋晚致裹了薄被子躺在旁邊,夜裡冷,她將小狐狸抱過來,然後籠在懷裡。
紅狐狸一雙紫葡萄似的眼睛看着她,然後一低頭,將自己埋入她的肩上。
宋晚致輕輕的笑,然後閉上了眼。
半夜的時候迷迷糊糊睜開眼,卻見紅狐狸用嘴巴用嘴巴叼着她的被子將她給扯上去,而看到少女的眼神,它瞬間就縮回了自己的嘴巴。
宋晚致一伸手,含笑摸着它的頭。
謝謝你。
她轉頭,透過厚重的帳篷,似乎也能感受到西北寒夜裡那漫野的星光。
夢忱,你看到了嗎?
——
千萬顆繁星落在男子的眼底。
他負手站在那裡,一襲銀袍在風中飛舞,無人的天地裡,是一片白色的沙海,夜晚的風肆掠而來,吹起地上那一片片的白沙,在天地裡席捲成一片屏障。
蘇夢忱在這片荒蕪中走着。
那些風沙在觸及他衣襟的時候,便輕輕的落在地上,消失不見。
似乎,也是畏懼眼前這男子強大的力量。
這是一片沙海。
虛無之境。
在人世,他從來沒有感受到他父母的氣息,雖然這麼多年來,未曾有過執念,然而當在上一次的天地小界感受到那種埋藏在血肉裡的聯繫。
那是在蘇家人的血脈在召喚。
他一步步的走在荒蕪的沙海里,雪白的砂礫在他的腳下匯聚沉一片,他看着這沙海星河,萬千的光亮在眼前撐開,覆蓋在天地間,彷彿時光靜止,歲月無聲,整個天地,都在這瞬間化爲一體。
他笑了笑,總要讓她也來看看。
他又向前走去,天地在眼前化爲另外的模樣,眼前的沙海里不知道散碎着什麼,凌亂的在眼前鋪展開,發出淡淡的微光,彷彿天地都化爲星海。
而在那散碎的光芒裡,盛放着一朵花,他的眼神微微一閃,接着,走了過去。
綠色的花朵,泛出一絲絲的白。
海上花。
傳說中在春環海上難得一見的海上花,有水即綻放,卻不知道爲何能在這裡綻放。
他看着那朵花,拿出袖子裡的一根短笛,吹了一聲,然後便坐了下來,隨意的坐在那沙海里,然後用手去將沙海里的海上花給捧出來。
想來,如果她看到了,一定也會覺得開心的。
以前也走過許多的地方,在這大千世界裡翻騰來,天涯海角,歸墟九幽,是人間仙境也罷,是屍骨煉獄也罷,在他眼底,大概都是沒什麼區別的,最多隻是駐足一下,然而到了此刻,才發下,走到一個地方,看見一個東西,想她喜不喜歡,能否將她的這份喜歡給送到她面前。
便是一花一木似乎也有了另外的滋味。
半空中飛來一隻小青鳥。
它乖巧的落到蘇夢忱身邊,然後等着男子將這個東西捧出來。
但是,男子的手卻突然頓住了。
蘇夢忱的手一頓,接着,微微一轉,然後,沿着那海上花的脈絡一扯。
於是在瞬間,整個星光般的沙海里突然被一股力量給扯了起來,砂礫瞬間撲騰起來,眼前的一切都轉換成另外的模樣。
沙海上散碎的那些星光,不過是陣法所遺留的罷了。
面前的線條在土地上縱橫交錯,廣闊而森然。
蘇夢忱只是略微看了看,便知道,這是蘇家人才佈置出來的陣法,他看了一眼,然後將那朵海上花捧了起來,那朵盛放的清麗絕倫的花朵在蘇夢忱將它捧出那帶着些微水漬的沙海之後,便瞬間收縮成枯萎的一團,看不出絲毫的美麗。
他將那朵海上花包起來之後,才擡起腳步,然後一步步朝着前方走去。
眼前安歇縱橫交錯的代表天地黃道的線條在他眼底彷彿無物,他順利的穿過殺機四伏的陣法,然後,來到正中。
骨血裡那種感覺開始異樣的清晰。
這是他父親留給他的東西。
他已經很久沒有好奇什麼東西,有時候將一切看在眼底,生命反倒再也起不了波瀾,然而到了此刻,他的心,微不可聞的,跳了跳。
在他幾歲的時候,也曾好奇過爲何自己生來一人,自己的父母除了那兩個被印下的名字外,到底長什麼樣,如果他們在,會怎樣對待自己?
後來長大,看慣了一些事情,很多事情都淡了。
他低頭,看着那放在中間的一塊竹簡。
一塊普通的竹簡而已,時間不知道是多麼的久遠,但是依然被保存的很好。
會是怎樣的東西?被放在這裡?直到他二十多歲了才讓他感受到?
他坐在,然後一伸手,將那塊竹簡拿在手中,展開。
目光一掃。
竹簡上用筆寫下的,並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大秘密,也並非什麼驚世駭俗的武學,只是一個個名字。
蘇家人的名字。
密密麻麻的一行行,用很小的筆尖在那發黑的竹簡上刻下,然後,標上了生卒年歲。
生是多久。
死是多久。
那些曾經風雲天下的人物,然而落到這塊竹簡上,卻只是再細微不過的一甲之地,甚至,便是生平做過的那些大事也沒有記載。
這塊竹簡,甚至容不下多餘的字。
而那竹簡上的最後一個名字,是他的父親——蘇西辭。
生卒已定。
男子的手突然一緊。
目光落在自己祖輩的生卒年月上。
在平常不過的標註。
漫野的星光下,彷彿陡然間起了無數的寒意,密密麻麻的沿着背脊往上,接着,似乎連骨頭縫隙裡都被這寒意所滲透。
若是以前,他見着這一卷竹簡,也不過一笑置之。
然而此刻。
他閉上眼,微微抿着脣,眼前浮起少女的容顏千百遍。
那個替蘭花擦雪的少女,那個拿着傘卻一個人走在長橋上受着風雪的少女,那個彎腰,替他縫補衣服的少女,那個轉頭,笑盈盈對他說“生命在流動”的少女,那個在他的親吻下睫羽輕輕的顫抖的少女,那個臨走的時候,說“我等你”的少女……
一瞬間,彷彿連這小小的一份竹簡也拿不下。
旁邊的青鳥蹲在那裡,不解的看着這個男子,風吹來,這無人的夜晚,似乎再也沒有任何的東西可以慰藉,青鳥撥動了了一下自己的爪子,將面前的砂礫輕輕的拋飛出去。
於是,它也跟着,臥在了男子的身邊。
星夜落幕,朝陽升起,黃沙漫漫,夕陽又落下,星光再次伴隨着夜色降臨。
男子依舊坐在那裡。
旁邊守着的青鳥終於忍不住發出一個低叫的聲音。
蘇夢忱這才轉頭,然後,看向那隻青鳥。
他將竹簡慢慢的捲起來,然後,放回原處。
接着,他依然很尋常的站起來,然後將包裹住的海上花放在了青年的身上。
“去吧,給她帶過去。”
那隻青鳥看着他,一雙眼睛黑黢黢的看不清楚,直到看到對面的男子嘴角含出一絲笑意來,方纔震動着翅膀,然後一聲清鳴,穿透夜空,飛向遠方。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爲探看。
——
宋晚致接到青鳥送來的東西的時候還在馬上,那樣青翠的顏色,引得所有的士兵都側目。
“哇!哪裡來的大鳥!長得這麼好看!”
“瞧着多大,身上肯定不止二兩肉,倒不如打下來給我們墊墊嘴巴!”
……
然而這句話一說出來,青鳥的羽翅一揮,然後“砰”的一聲,說話那人的整片區域,都被那隻巨大的翅膀給全部從馬上給掃了出去!
士兵中發出一片鬨笑。
那些人揉着屁股站起來,正待惱羞成怒的吼幾聲,傅彥生的聲音已經淡淡響了起來:“這是傳說中的青鳥,發起怒來至少是通明境的實力,你們比得過?”
“通明境”三個字瞬間將所有人給震懾住。
什麼?青鳥?通明境?
一瞬間,人們看着那青鳥,都眼帶敬畏,而看向那坐在馬上的少女,眼底更是捉摸不定。
自從昨天晚上發生了這件事情之後,所有人都感覺到,或許眼前的這個少女,並非那樣簡單,因爲,讓人連衣服都脫不下來的少女,他們還沒遇見過。
人們都想看看,那隻青鳥給眼前的少女送來了什麼東西。
巨大的青鳥微微斜了斜自己的背部,接着,一個被一張帕子包裹着的東西滾落下來。
宋晚致伸手一接,然後那帕子裡的東西便瞬間在她的手心裡展開。
一團黑黢黢的?
這是什麼東西?
宋晚致還是有些好奇,但是她知道,蘇夢忱寄來的東西肯定都不是尋常的,於是便伸手摸了摸青鳥的羽毛:“謝謝。”
她想要給蘇夢忱寄點什麼東西回去,然而現在在馬上,只能對着它一笑。
那隻青鳥在半空中盤旋了一會兒,然後飛回去。
宋晚致看着它得影子,嘴角緩緩的露出一絲微笑。
她將那海上花收起來,然後繼續朝着前面行去。
傅彥生看着她的背影,微微恍惚。
爲什麼,會和記憶裡的那個少女的影子重合在一起呢?
怎麼可能?她,怎麼可能是那個少女?
他的嘴角露出一絲自嘲的笑來。
這樣的他,連自己都認不出來了,如果有可能,還是不要見到她纔好。
行到中午,又開始吃飯。
因爲有那日少女所說的話,繼而改了吃飯的規則,於是一些瘦小和年長的士兵便開始在傅彥生的目光下最開始拿到飯菜。
而人們看向宋晚致,果不其然,她自己果然排在了前面。
有幾個士兵都忍不住發出噓聲,然後挑了挑眉。
看吧,就是這樣。
少女順利的打到了一碗熱飯,菜肉都還算不錯。
然而,宋晚致拿着那飯菜,卻並未動,而是走到角落裡,將飯菜遞給坐在那裡的樑玉手裡。
“阿玉,來,吃東西。”
樑玉雙手捧着,眼神也是縮了縮:“謝謝。”
宋晚致的目光一轉,便落到她手腕上,少女的手腕上,戴着一個緋色的小珠子,看起來毫不出衆,但是大概也因爲看起來太過平常,所以還留着。
然而,宋晚致卻一眼看出,這個珠子卻並不尋常。
她壓下心中一時的疑慮,然後轉身,站到了旁邊。
所有人看着宋晚致的目光不明。
而就在宋晚致站在那裡的時候,一個士兵走了過來,然後對着宋晚致道:“喂,你爲什麼不去吃?”
宋晚致一瞧,卻是昨晚上那個脫衣服的士兵,他漲紅着一張臉,看着宋晚致,憋出一句話。
宋晚致站在那裡,微笑道:“按着規矩,是老弱者先,所以,我要到最後。”
那士兵微微撇了撇嘴:“你不弱嗎?”
宋晚致笑了一下:“我似乎沒有說過,我弱。”
少女眉眼帶着溫和的笑意,那張平凡的臉,似乎都因爲這溫和的笑意而璀璨起來,竟然一時之間叫人不敢逼視。
那個士兵被這剎那的光芒弄得一怔。
而在旁邊,其他的士兵都笑了起來,似乎,對宋晚致的這句話頗爲不屑。
若是她不弱,怎麼以前聽都沒有聽過“林遊思”這三個字?雖然楚和光嬌氣了些,有些行徑他們根本看不上,但是他們也不得不承認,那位和光郡主,在某些方面,還是很厲害的。
但是很顯然,這個少女,連楚和光都比不過。
他們身在邊塞,對覆雪城內的事情不大瞭解,但是,大概的人物還是瞭解的。
而很顯然,林遊思並不在他們的範圍內。
宋晚致站在那裡,對大家那些不同意的笑聲並沒有絲毫的在意。
她排在了最後,和傅彥生一樣一碗稀粥兩塊饅頭,傅彥生像是沒什麼感覺,吃肉還是吃冷硬的饅頭對他而言,根本沒有區別。
吃完東西,他們再次翻身上馬,朝着前方行去。
馬上就要到邊塞的城池了。
前方是起伏的高山,隱隱約約可以看見一團團黑霧。
傅彥生道:“前方就是關口。我們要進入,必須經過這個關口,只是這裡向來非常的險要,前方,還是要小心些。”
宋晚致道:“傅少將說得對,打仗的事情,你做主便是。”
傅彥生淡淡的“嗯”了聲,然後提着繮繩,繼續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