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漸寒,日光漸短,轉眼到了九月二十。西院和北院相繼建成,衆人只等白礬味散去,就要入住。容輝十分滿意,當即拿出二兩銀子,讓周立請工匠們去鎮上大吃一頓。衆人連聲道謝,魚貫而去。
當天晚上,一家人點算賬目,兩座院子蓋好,果然花不到一百兩。衆人又商量納采,李家請了親家夫人做媒。
九月二十二,宜納采出行。李蕃寧和李母清早起來,開壇設案,面西而叩:“蕃寧次子容輝,年已長成,未有伉儷,已議娶楚氏之女。今日納采,不勝感愴!”當場拿來灑金喜帖,親自寫下兒子姓名。又當北雁南飛,容輝親手逮住四隻大雁,用籠子裝了,蓋上紅布,一併送往三裡灣提親。
周夫人看見三裡灣的陳設,回來後逢人就誇:“李家二公子出息了,取了位千金小姐。看那架勢,至少有一千兩嫁妝。”引得全村譁然。
周夫人趁熱打鐵,次日清早,又提了大雁去問名。中午拿回一封灑金喜帖,容輝展開細看,嘖嘖稱奇:“原來她是八月十六生的,我總算知道了。”
周夫人會錯了意,笑着開解:“大些好,大些好!女大三,抱金磚。”
周立隨後進來,笑着招呼衆人:“娘,妹夫,二公子。田契我都談好了,三兩銀子一畝,一共就九百畝,就等着交錢過戶了!”
容輝想把這三百畝良田記在父母名下,妯娌間就少了矛盾。又想到父親不到不惑,二十年前肯定有一段富貴日子,只擔心他再納個小妾回來,於是拉過母親商量:“娘,我想把這三百畝田記在您名下,以後妹妹的嫁妝,也算有了着落。”李母聞音知雅,點頭默許。
翌日納徵,容輝親自寫下龍鳳貼:
素仰壺範,久欽四德,千金一諾,蓬蓽生輝。
又封了十兩雪花銀作聘禮,讓大哥一併送到三裡灣。李榮光也帶回一封龍鳳貼,貼上字跡娟秀:
一枝幸附,三生契合,七襄愧極,九如慶祝。
容輝看了,樂得合不攏嘴。衆人與有榮焉,又商量起吉期。李母拿出一本黃曆,看開一頁,指給衆人看:“十月初十是個好日子,我看就那天了。”
翌日清晨,周夫人又提了只大雁去三裡灣請期,吉日就定在了十月初十。接連半月,衆人忙着搬家。容雪隨父母住進了後院,容光夫婦跟着搬進了東院正屋。一家人忙得熱火朝天,比過年還喜慶。
十月初九,晴空萬里。李榮光穿了水墨色克絲大氅,李榮輝穿了寶藍色繭綢深衣,兄弟倆作別父母,和周夫人一起去迎嫁妝。人剛出門,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嗩吶應聲響起,直往三裡灣去。
賓客陸續登門,李蕃寧在後院正屋陪村裡德高望重的老人,李母在後院西廂陪村裡福壽雙全的老婦。村裡的年輕婦人則由周氏作陪,聚在東院西廂說話。
後院前,兩院間,正好有片空地。又有草臺班子搭臺唱戲,臺下小孩鬧,大人笑,賓客逢迎,熱熱鬧鬧。中午席開八桌,剛剛吃完,鞭炮聲跟着響起。一衆小孩應聲跑進院門報喜:“嫁妝來了,嫁妝來了。”
衆人循聲望去,容輝正走進院來,向衆人拱手行禮。他身後跟着兩個壯漢,擡進一方肩輿,輿上供着福、祿、壽,三位仙翁。楠木金漆,秋陽下流光溢彩,正是第一臺嫁妝。
接着是裝衣裳的箱籠,整整十二箱,裝首飾的雕花錦盒,整整四大盒。裝被褥的大櫃,整整十二櫃。最後是大件器皿,和日用傢俱,不是掐絲琺琅,就是檀木雕花。一共一百二十八擡,浩浩蕩蕩,當真是十里紅妝。
嫁妝旁還跟着六個少女,都用紅絲束髮,梳了雙螺短髻,正是梅釵領着君釵、桃釵、劍釵、素釵、菊釵和茶釵,過來佈置新房。她們穿着秋香色窄袖襦裙,罩了見桃紅色克絲坎肩。款步盈盈,巧笑嫣然,一個比一個俊俏,看得衆人目瞪口呆,嘖嘖稱奇。
容光最後進門,上前招呼周氏,卻見她目光灼灼,臉色陰沉,忙問她:“你怎麼了?你剛出月子,這裡硫磺味又大,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周氏輕哼一聲,轉身要回東院。容光又拉住她說:“二弟請你鋪牀。”
周氏皺眉輕嗔:“那我回去洗個手,免得弄髒了二奶奶的新房!”語聲微顫,心中不悅溢於言表。她是長房長媳,卻被次媳比得一文不值,自然好受。容光放開手來,陪她回了東院。
梅釵等人走進西院,看見方石青磚壘牆,陰陽脆瓦蓋頂。油漆光亮,格窗整肅,做工也算細緻。推開樟木隔扇,又見承塵方正,廳室潔淨,心中暗暗點頭。
容輝跟上來問:“這是多少錢的嫁妝,我看不止一千兩!”
梅釵見他得了便宜還賣乖,不由白了他一眼,小聲說:“開始是一千兩,陳夫人看不過去,又添了九千兩。”又高聲吩咐衆人:“你們也收拾自己的屋子。”衆少女齊齊應是,開始佈置陳設。
容輝在正廳打下手,東間作了書房,南窗前放黑漆大案,案後放紅木圈椅。北窗下只放了一張貴妃榻,榻前擺了張矮几。書架貼着東牆,一共六架。中間空出的東耳房,則作了茶室。
東廳和中廳全用博古架隔開,架後又垂了竹簾,恍如一面牆壁。中廳分了前後兩廳,中間用山水插屏隔開,屏前放了方桌圈椅,和三對交椅。屏後也放了一張方几,和一對交椅。
中廳和西廳隔着竹簾,簾後列了八座衣櫃,西牆前則列了四座衣櫃,中間空出西耳室,用作淨房。四柱大牀橫放在北窗前,牀上掛了大紅羅帳。牀前又抵着衣櫃,對放了一張短榻和一條春凳。妝案放在南窗前,案頭立了面落地銅鏡,又在廳中放了張紅木圓桌。
瀟璇有意讓容雪過來住,東廂房也是一般擺設。西邊廂房則作了宴息處。東次廂暫空,留着添丁進口。西次廂等另外三間廂房,則分給梅釵等十二人居住。
衆人忙進忙出,擺好傢俱,開大櫃分了被褥,又拿出常用衣裳,掛進衣櫃。其餘瓷器擺設,要等瀟璇進門後定奪,於是和衣料布匹等一併鎖進了後罩房。
衆人掛完大紅燈籠,已是申正時分。李母聽說那邊收拾好了,就領着親朋好友相看嫁妝。梅釵等見一衆鄉親目光灼灼,毛手毛腳,非貪即妒,忙關了隔扇,撐起格窗,只讓人在窗外相看。
衆人哪裡看不出其中意思,當場就有婦人起鬨:“好矜持的兒媳,連嫁妝都不好意思讓我們看。”“我家小子要是能娶回這樣的兒媳,我寧願給她立規矩。”七嘴八舌,極盡嘲諷之能。
李母盡興而來,本是想在鄉親面前做回太太。如今卻被沒進門的兒媳婦駁了面子,當場氣紅了臉。心中雖惱,嘴上還得撐門面:“她們住城裡的,規矩大!她有這份心思,想來還是個知書達理的。禮多人不怪,大家也別見怪!”好話說得越多,心裡越不痛快。
萬物負陰而抱陽,衆人常以午時爲吉。容輝子時沐浴,卯時起來。容雪又爲他穿戴新郎冠服。折上巾帽,克絲皁衫,大紅緞帶,錦繡圍裳。最後穿上雲頭軟靴,披上九尺紅綾。
容輝好像忽然到了荒郊野外,風雨欲來,卻離家還遠。他心中忐忑,只覺這一出門,再回來就是客人。容雪圍着容輝轉了一圈,笑着鼓勵他:“二哥,你今天特別俊!”
容輝長長透出口氣,和容雪去了後院正房,給父母請安。容光夫婦隨後進屋,衆人相互見過,又由容輝領着容光和吹打班子去迎親。
一衆人浩浩蕩蕩,直往三裡灣去。鑼鼓一響,賀客應聲登門。李蕃寧在後院正屋招呼親家翁,李母在西廂招呼親家母,周氏則在東院招呼孃家的兄弟嫂嫂。
做流水席的班子在前院空地上搭臺起鍋,剁肉聲“咚咚”作響,鑼鼓聲“嗆嗆”有致。聲聲悅耳,動人心魄。附近的賀客圍坐在跟前說笑。梅釵又送去一筐橘子,衆人只管吃喝,倒最好招待。
周家的兄弟姐妹看了西院,再回東院,都爲周氏抱不平:“一母生的同胞兄弟,他就算吝嗇,也得顧着臉面吧!和那邊一比,你這裡就是座窩棚。”
周氏氣紅了臉,暗罵容輝小人得志。但一損俱損,場面話還是要說:“二叔不是那種人,只是前些日子忙,一大家擠在一個院裡,哪裡騰得出地方。”
剛到午時,院外鞭炮齊鳴,一衆小孩兒應聲跑進院子報訊:“新郎官兒回來咯!”“新郎官兒回來咯”……鄉親們相視一笑,紛紛起身迎出。容光先一步進門,拱手招呼衆人:“歡迎歡迎!”先回了後院。
衆人迎出大門,只見容輝一個人站在大門外,正向這邊抱拳招呼:“歡迎歡迎,多謝捧場!”……
衆人含笑還禮:“恭喜恭喜!”……喧譁聲中,忽聽羌管悠悠,喜樂傳來。循聲望去,花轎已走到村口。四臺軟轎,轎前一對錦衣少女,高舉松油火燭領路,正是蓮釵和桂釵。
花轎走到大門外,二女齊聲高呼:“落轎!”又撩簾扶瀟璇出來。
容輝這纔看見妻子,她穿着錦繡紅衫,戴着大紅底祥雲霞披,雖然罩了蓋頭,卻掩不住那一股風致。他深深吸了口氣,走到中門前向瀟璇深深一揖,待瀟璇款款走來,才直起身,和她並肩走進後院,直入正屋。
李蕃寧穿了水墨色克絲大氅,李母穿了大紅色圓領錦褙。二老喜笑顏開,並坐上位。下手坐着李榮光夫婦。親家夫婦,和周氏的孃家兄弟。
梅釵等爭着在正廳東面爲容輝布座,容雪則在正廳西面爲瀟璇鋪席。衆人簇擁中,容輝夫婦並肩進廳,東西對立。周親家主動請纓當贊禮,親自唱誦:“拜—,興—。再拜—,興—”高呼聲中,二人行大禮兩相跪拜。容輝又深深一揖,請瀟璇先坐。
對拜禮罷,梅釵等爲容輝上菜斟酒,容雪爲瀟璇上菜斟酒。高腳瓷碟,錫壺銀盃,和一隻葫蘆瓢。夫婦倆一起端杯,連幹兩盞。梅釵又敬了容輝滿滿一瓢酒,鄉親們在廳外瞧見,一齊叫好,又有人乘勢起鬨:“幹—,幹—,幹—……”
容輝雙手接過,手中一沉,竟不下一斤。他不由苦笑,探頭輕啜一口,酒水又苦又澀,差點吐出來。“妹的,你敢捉弄哥,哥這場子非要找回來!”一面腹誹,一面提一口氣,端起酒瓢,“咕嚕嚕”喝了個涓滴不存。待酒汽涌上,吐出一口起來,舌根處纔有絲絲甘甜。
容雪靈機一動,輕聲低語:“我少倒點兒,你給我一百兩銀子!”見紅蓋頭微微點動,就只斟了小半瓢。
夫婦倆一起起身,回往西院正房。容雪、梅釵等人,魚貫跟隨。衆人回到臥室,容輝扭扭咧咧地脫下衣裳,交給梅釵。瀟璇自己解下霞披,寬下大衫,分別遞給容雪,仍是風輕雲淡。
容雪梅釵等手託禮服,笑盈盈退出門去。按照禮法,她們還要去吃完夫婦二人剩下的酒菜。
容輝眼見旁人離去,只有瀟璇掩面相對,一顆心就好像飛離了胸腔,堵住了氣管,憋得面紅耳赤,透不過氣來。他混混沌沌,只知道要掀蓋頭,於是邁步上前。可手腳發麻,如踏雲端,一個踉蹌,一把抱住了瀟璇。
“你……”瀟璇身子微顫,失聲驚呼。她想掙開,手腳卻麻麻地不聽使喚。又深深呼吸,想壓住心跳。一顆心卻似脫了繮的野馬,心跳聲如馬蹄砸地,反而帶得呼吸更加急速。細喘微微,好像烈馬嘶鳴。
容輝摟着瀟璇,只覺這個小人兒有說不清的好,道不完的甜。適應半晌,才定下心神,柔聲輕問:“高不高興!”語聲淳厚,定人心神。
“高興?”瀟璇一想到要做的事,怎麼也高興不起來。酒氣醇醨,如野火燎原,燒得她暈生雙頰,臉上像貼了兩塊烙鐵,一直紅到耳根。燙得她香汗噴薄,從髮髻直沁到了後腰。那顆如冰似鐵的心,也被化作了春江水,緞成了繞指柔。心隨意動,只嘀嘀地說出兩個字:“高興!”
容輝心頭盪漾,只想立刻瞧見那張柔美面容,於是輕輕掀起蓋頭。翟冠珠光寶氣,寶光中丹脣似火,鳳眼迷離。他怦然心動,覺得一切都太多餘,於是輕輕捧下翟冠。
一蓬秀髮滑下,柔得像水,閃得像星,剎那間驚豔無雙。他心頭一顫,低下頭在她額上親了一吻,柔聲說:“我也高興,高興得很!”
此情此景,環境生疏,後患無窮,瀟璇怎麼也接受不了要發生的事,何況她還可能受孕懷胎。“這霽月的風情,自然該配旖旎的風光,和舒爽的心境。”她自我安慰,就想推開容輝。卻覺得那雙手臂變成了兩圈鐵箍,越收越緊。她失聲驚呼:“內功沒有煉成,不……不能成親。”期期艾艾,又似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