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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方園的妹妹方芳正坐在從石家莊到上海的高鐵上。

列車風馳電掣,窗外掠過田野、村莊、山地。她想,好幾年沒回來了,交通好得讓人不敢相信了。

其實4天前她已從美國加州飛到了北京。

這次回國,她是來辦三件事的:一、老公季平原家祖屋的拆遷款分配事項;二、上海老媽的心結化解問題;三、去探望正在上海做交流生的女兒米娜,看能否勸她早點回美國。

這三樁事,是由第一樁引發的,正因爲它,方芳才突然回中國。

大前天,方芳從北京轉火車、長途汽車、出租車、三輪車,來到了河北中部的一個偏僻村莊。

那裡可不像此刻這一列正在飛馳的明淨高鐵,那是這個世界的B面——王村,老公從小生活的一個清貧村子。

當方芳踮着腳,穿過王村髒亂的路面,走向季家老屋的時候,她知道留守村裡的那些老人和小孩都在打量自己的背影。

方芳來王村辦的這一樁事,本該由老公季平原來處理。但在方芳看來,季平原辦這事還不如自己來得利落,而且他也推託說最好由她代表,雖然這是他老家的事。

方芳知道原因,那是因爲他那一個家族的人對季平原這個長子是有情緒的,在這種情緒面前,他有些畏懼,怕煩。

什麼情緒呢?

很簡單,在他老家那堆親戚看來,他這麼個在美國立足了二十多年的人,還要來分這點拆遷費嗎?

在他們眼裡,他這個遠在天邊的人,對這一家有出過多少力了嗎?有服侍過他父母幾天嗎?要知道,當年他不僅是全村的驕傲,還是這個家唯一的寄望,不僅是家裡的面子,還花盡了這個家所有的裡子,一個農家子,從國內中學、大學、研究生,一路讀到博士,然後出國,立足海外,這“躍龍門”的代價,是農村父母一貧如洗的家,和另外兩個弟弟較早中斷的學業,一個當農民,一個在外打工……而他躍過龍門後,對這邊家裡有過多少反哺呢?有鄉鄰甚至越來越覺得,季平原的這份榮耀,是華而不實的東西,是白苦了家裡其他人一場。他們私下議論,遠在天邊的這個人,指望不了他對這個家的日常照顧,但如果他自己也沒心思呢?你說說季平原有多少年沒回來了?這麼看來,這是這家人多傻的一筆投資。

所以,當方芳大前天傍晚穿過清苦的王村,走進季家泛着白光的舊門,直至坐在一條細細的板凳上,手拿一碗有些渾濁的茶水而不知是否該喝一口時,她都能感覺得到這個村子在竊竊私語的聲音。

切。方芳心裡在說,定義不一樣,如何說到一起去?

方芳對季家這邊的這類情緒不屑一顧,她想,這是你們的想法,回報?父母不會這麼想,他們總是希望兒女好,他們對平原是有恩,但我們對子女也是這樣付出的,不期望回報的,你們其他人說什麼閒話,季平原對他父母是有義務,難道對你們也有義務?別總覺得我們在美國日子好過,在外面哪有這麼容易的,沒準還是你縣裡的一個幹部滋潤呢,在人生地不熟的國外,我們能照顧好自己已是最大的盡責了。

所以,在方芳看來,這些人的價值觀屬於過去。她想,不是我們不想幫,而是你們動輒就想靠人家,動不動就以爲城裡人幫個忙有多容易,季家有那麼多親戚,我們怎麼幫得過來,我們在美國也是普通人家呀,我們也不是土豪呀。

事實上,這也是方芳與老公季平原這些年來的心理。

所以這些年,季平原方芳一家就有意與這邊的一羣人保持疏遠,不太來往。而季家親戚這邊,也因此更視季平原親情淡漠,沒什麼良心。

至於這次突然而至的拆遷款,是老家祖屋因爲當地修公路要拆遷,所以政府有一筆補償金,還比較多,所以三兄弟得討論一下分配方案。

在王村人眼裡,這邊兩個弟弟自己分掉了也就分掉了,因爲畢竟他們更不容易,更需要這筆錢,他們也爲這個家付出得更多,而之前這個家的錢不是都花到當哥哥的季平原身上去了嗎?

但就如同這個家族對長子有要求一樣,他們在分家產方面,也是講傳統規矩的,即,每個兒子都有份,這是祖上的規矩,至於具體數額怎麼分配,那是三個兒子之間

可以商量的事。

於是老二老三聯繫了人在美國的老大。於是,方芳就代表老公過來了,討論怎麼個分法。

這一場討論發生在昨天晚上。在季家堂屋昏暗的燈光下,一家族人坐在一起,方芳跟季平原的兩個弟弟坐中央,還來了大伯父、二伯父、小叔叔、大舅舅、舅奶奶、姑媽、堂兄、堂弟、表哥……

方芳心裡不是滋味,她想,他們三兄弟分財產,關你們這些三姑六婆的什麼事?難道要開大會?呵。

還真的開成了大會,並且越開越往方芳心裡不安的方向走。

先是出來了個大伯父,84歲了,他用濃重的土音,表達了這個家族長者們的意見,他說,根據家規,這筆錢是平分,但我和幾位老的商量過後,覺得大兒子季平原應該少點,老二、老三多一些,因爲兩個弟弟對這個家做得多,尤其老三。

於是,方芳感覺一屋子人的視線好像落在了她的身上,這讓她有些不舒服。

她笑笑,告訴他們,季平原錢多錢少不是問題,沒關係的,但既然這個家原本有規矩,而現在又要改變這個規矩,原因是覺得我們季平原爲這個家做得少,那不就好像是因爲我們虧欠了這個家,才低人一等,錢我們可以少拿,但我們不來背這個壓力,這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

她的話語邏輯他們未必能理解,但他們誰都聽得懂她的情緒,於是一屋子人相互看了一眼,這一眼讓方芳感覺是不是在開公審大會啊。

季平原做得不少,做得最多?姑媽嘴脣哆嗦,站起來說,我也不會說話,但天地良心,你們看看他,這個老三,他大哥季平原跟他比比看。

姑媽用手指着老三,那個沉默、憨厚得像一塊土石的農民。姑媽說,老三書讀得最少,家裡沒錢供他讀下去了,才小學畢業哪,但是這30年,是他守在媽媽爸爸身邊,陪護、養老、送終,兩個老的爲家裡出了個狀元忙了一場,但最後還是身邊這個小的、這個農民盡心盡力地盡孝、操持這個家。

同樣,姑媽也沒說得太明白,但誰都知道她想說什麼,包括方芳。

所以方芳仰了仰頭,告訴他們,父母培育小孩不會指望回報,這跟在田地裡種莊稼不一樣,一代人對一代人付出,其實是不在意回報的,有時候只要子女對他們笑一笑,可能就是他們的回報了,我們自己也是這樣,你們說父母會指望小孩子都守在他們的身邊嗎?如果真守在身邊,指不定愁成什麼樣了,因爲父母不會那麼自私。所以我們旁人不能用我們的視角去評價父母或者一個家的這種性價比。其實從某種角度上說,季平原還羨慕這個三弟呢,因爲他能每天看見爸媽,能陪護自己的爸媽,你們別覺得季平原沒有良心,他對父母朝思暮想、牽腸掛肚這一點我最清楚。

舅舅臉上有冷冷的笑,他說,呵,他爸媽死的時候,他都沒回來,還朝思暮想?

方芳看了他一眼,說,兩位老人走得都那麼突然,他教書的那所大學一下子調換不過來課程,但他的悲痛我是看在眼裡的,你們知道嗎,他跑到海邊去哭了一整夜,燒了白花,拋進海里,長跪不起。

堂哥是鎮上的幹部,他對方芳的不爽是這邊人說什麼,這女人都有一堆回話,而且是一大堆。於是堂哥站起來,說,不管你怎麼說他有良心,我告訴你,如果我有這麼一個兒子,我就認了自己是白養了,是這裡的血輸到美國去了。

他指着季家破舊的房子,兩個弟弟老相的面容,說,記住他們,跑得再遠,記住他們吃的苦。

伯父說,好啦,好啦,既然你來這裡,總是得依照這裡的規矩,這裡的人做事得講個說法,說得通,才能心順。

所以,從大前天到今天一早離開王村,方芳在王村的心情一直是不愉快的。雖然最後她同意給老三多一點,但她認爲道理沒通。

她心裡是不舒服的,她想:季平原對這個家是有義務,但那是對他爸媽的義務,他爸媽走了,他對兄弟有什麼責任?說他不管這個家,但人大了,自己也有了一個家,管好自己的家也是職責,我們在美國也沒那麼容易呀,兩手空空地去,我們什麼基礎也沒有,哪個父母不對兒子投入過,再說,我這個兒媳婦當年嫁給他,我啥都沒要啊,反而是倒貼你們家呢!

這是她的

想法,所以註定她與季家那些人是無法對接的,因爲對於某些事物定義不同。

現在,方芳坐在去上海的高鐵上。

她希望這兩天自己在王村經歷的情景,能像此刻車窗外的風景,飛快地從心裡掠過去。

她想,終於結束了,難怪老公不敢回來。

唉,是想回來,但又不敢回來。方芳嘆了一口氣,難哪。

她搖搖頭。她決定從這一刻起不再去想老公他們家的事了,因爲自己現在正在去上海看媽媽的路上,媽媽是她本次回國之旅的另一個主題。

她想,這次回家得跟媽媽好好聊,讓老人開心一點。

這纔是她自己的正經事。她知道媽媽近兩年對她是有想法的。但再有想法,也得化解,否則心裡不踏實,因爲她是自己的媽媽。

方芳從座位上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腿腳。她心裡說,唉,確實,觀念不一樣了。

方芳來到上海媽媽家。趙姨正在廚房裡給遠道而來的女兒張羅小菜,紅燒划水、糖醋小排、鯽魚豆腐湯,都是方芳從小就喜歡的。

方芳看得出媽媽對自己的到來還是很高興的,雖然近兩年在電話裡母女倆時有爭吵。

方芳讓媽媽少燒點。媽媽說,是的,是的,不多,這兩天也沒精力弄,事兒多。

方芳發現媽媽看起來確實有些疲憊,一問,居然是在醫院裡陪夜;再問,嫂子海萍竟然得大病了,再問,方園這兩天去美國爲朵兒處理HOMESTAY去了。於是嘆息。

哪想到這麼一嘆息,媽媽的憂心和抱怨再次打開:也不知道你哥哥這一家後面會怎麼樣,小孩還在外面讀書呢。方芳,當時你不幫,如果幫一把,也多少好點……

方芳今天不想談這事,這是她聰明的地方,她趕緊把話題轉到了另一個角度:媽媽,你別管我們這些小輩了,你現在首先得管好你自己,這纔是對我們最大的幫助,如果你再惹出點病來,那可怎麼辦!媽媽,我看,海萍這陪夜的事,你這年紀可頂不住,咱得請保姆,這比你去陪更合理。

媽媽憔悴的臉色,讓方芳接着往下說,媽媽,你照顧好自己,這才能讓方園在這邊減輕壓力,嗯,剛纔在高鐵上,我聽同座的講起一個事情,說這裡的養老院提前10年去登記都不一定排得上隊,這麼說來,媽媽,好多事咱們是得有規劃了,要早做準備,要不,媽媽我們也趕緊去登記,排隊。

趙姨果斷地說,我不去,公立的養老院,哪怕排10年隊也住不進去,私立的太貴,聽說六七千塊錢一個月呢,哪裡住得起啊!我就在家裡好了,自己養老,安安靜靜。

方芳今天犯的錯就在這裡,她擡頭環視着這間老屋,說,媽媽,其實這個房子以後可以賣掉,養老。

趙姨睜大了眼睛,說,賣掉?那我住哪裡?

住養老院呀。方芳說,賣房養老,是一種策略。

趙姨說,我不去,沒了這房子,就沒家了。

方芳覺得媽媽的思維有些迂腐,她說,現在好的養老院,完全是家庭感覺,單間,還有醫生,護理,全天候餐廳,不要太好了。

方芳覺得這主意是可以考慮的,她站起來,看了看這間從小就熟悉、無數次入夢的老屋,說,媽媽,賣了房,這點錢足夠你住養老院了。

媽媽趙姨的脾氣由此而來,她突然說,你淨打賣房子的主意,房子沒了,這個家還有嗎?

趙姨站起來,指着房間裡的櫃子、桌子、書架、冰箱……情緒激動地說,一點一點,都是我跟你爸爸一點一點像兩隻鳥一樣從外面銜進來,纔有了這個家,你居然說賣掉?!你剛從那邊過來,平時啥事也沒給這個家做一點,現在這麼轉一圈回來,竟打賣房子的主意了。這房子是什麼?是家,沒了這個家,還有什麼?沒了這個房子,朵兒、米娜這些小的,以後連老家都沒概念了,連外婆家奶奶家都找不到了,沒了這個家,這些大的小的,還算不算是一家子?

趙姨突然暴躁起來,加上她昨晚在醫院也沒怎麼睡,所以現在情緒有些控制不住,她說,沒了這個家,你不要回來了。不賣!你還回來幹嗎,你連家都不要了,你給我走。

方芳大哭一場,萬分委屈,飯也沒吃,就趕往大學城,找女兒米娜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