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謙身上幾乎每一根骨頭,每一道筋脈都在隱隱做痛,這個虛弱的身體,根本承受不起強大的力量。
如果不是察覺到狄一極有可能對燕凜出手,偏偏這個時候又是狄一最佳的下手時機,容謙絕不會選擇出手威懾狄一。
本想着勸退了狄一之後,找個藉口,下馬休息,慢慢平復身體受強大力量的衝擊。然而,此刻,遠方傳來的殺伐之聲,卻讓他不得不策馬飛馳。
本來就痛楚無比的身體,在如此不顧一切地狂奔之時,幾乎要給震得散了開去。然而,容謙甚至感覺不到痛楚。
他的每一點感知,每一點靈覺,每一點精神,都凝聚在遠方。
那裡,有馬兒的慘嘶,有兵刃的交擊,有低沉的呼喝,然而,獨獨沒有燕凜的聲音!
除了一開始,燕凜喊了一聲“什麼人?”就再沒有了別的聲息。
沒有慘呼,沒有大叫,沒有高聲呼救,也沒有怒聲質問。
越是如此,那裡戰鬥的聲息,才越是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那個倔強驕傲的孩子,縱是受傷至死,是否也不肯無助慘呼,縱是身臨絕境,是否也不屑哀號求饒?
容謙暗暗咬牙,心中瘋狂掛念着燕凜,猜測着燕凜的狀況,期盼着燕凜能夠無恙,希望自己可以及時趕到,這一刻,他想的,只是燕凜,唯有燕凜。
他只是想盡一切力量,趕到燕凜身旁去,卻甚至沒有想過,縱然他到了現場,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還可以做什麼,還能夠做什麼?
他感覺不到全身上下的入骨入髓的奇痛,他不知道自己的臉色不知是因爲傷痛還是因爲焦慮而蒼白得不似活人。他不知道在這短短的時間內,冷汗已經一層層溼透他的衣衫。他不知道,他那挽着繮的左手,因爲劇烈地顫抖,幾乎根本不能正常控馬。
一直提氣飛掠與奔馬並行的狄一,蹙眉凝望他蒼白的臉色,看着他那根本不受意志控制而顫抖的身體,神色間隱有憂色,終於低聲道:“容謙……”
容謙微微側首,眼神凌厲森寒,肅殺沉穆。
狄一心間一凜,只覺漫天漫地,都是殺伐之氣撲面而來,真氣一窒,急忙落地,口中立刻道:“不是我安排的。”
容謙便再不多看他一眼,再不多說一個字,徑自策馬向前而去。
狄一怔怔望着快馬揚起的煙塵,想着剛纔容謙冷然回眸中的威儀殺伐,猶覺心驚膽寒。象他這樣從地獄裡走出來的影衛,誰不是膽魄如鐵,又哪有怕死懼難之人?便是被人誤解,也從來是不屑解釋的。偏是隻被那人看一眼,便是心神失守,只覺得,天下再無比惹得那人動了真怒更愚蠢可怕的事了。
這纔是小樓中人,真正的力量,真正的威儀,真正的強大嗎?
狄一呆了一瞬,神色復轉毅然,再次提氣飛身,追了過去。
容謙策馬如飛,轉過前方最後一處彎道,終於看到了燕凜。
隔得很遠很遠,只見那個他用盡心血呵護長大的人,如今披髮散亂,衣裂襟開,全身泥塵狼狽,猶自極力揮劍獨抗三人聯手圍攻。
容謙心膽俱裂,脫口大喊:“燕凜!”
他叫了出來,卻渾然不覺,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直呼了燕凜名字。
在下一刻,他看到燕凜的長劍被震飛出去,空中似有血光微閃,若不是他目力過人,隔着那麼遠,絕對看不見虎口滴落的鮮血。
那樣鮮紅的顏色,足以灼痛他的眼睛。
怒火如驚濤駭浪,足以吞噬世間一切!
多少年心心念念,多少年嘔心瀝血,多少關懷,多少心思,多少牽掛,在他掌中心上,呵護長大,教養成長的孩子,什麼人可以碰?什麼人可以害?什麼人竟敢讓他如此狼狽,什麼人竟敢令他,受傷流血!
容謙從來不是聖人,他只是一個護短護到極點的傢伙,他不知道,自己這一刻,連眼睛都紅了。
他不許任何人傷害燕凜,就是想一想,都會讓他感到惱怒。而現在,就在他的眼前……
一把刀劈飛了燕凜的長劍,震傷了燕凜的右手,另外兩把刀,已是奪魂噬魄,森冷無情地左右襲向燕凜的要害。
容謙心中如被毒火炙烤一般,即怒且痛,然而,他的眼神卻出奇地冷靜了下來。他一邊策馬繼續向前,一邊大聲疾喝:“燕子穿雲,左腳側踢三分,右手斜五分,小擒拿手!”
想也不想,身在困局中的燕凜隨着他的指令應聲躍起,凌空翻轉,腳踢掌切!
左方的長刀,正好被他一腳踢開,右方一刀卻被他無巧不巧地避過,幾乎正如將手腕遞到他手上讓他擒拿一般。
兩人都不得不收刀改式,略退一步,互望一眼,臉上頗有驚容。方纔一刀劈落燕凜長劍的漢子大喝一聲,也揮刀大步逼近,又是以三打一的局面,而此時燕凜已失了寶劍,只得空手勉強躲避,情勢已是危如累卵。
容謙固然目光如電,判斷準確,但是那個一直在旁觀的黑衣首領,一見容謙現身,已是眼中殺氣升騰,復見容謙遙遙一語,就幫燕凜躲過大難,更是心中一驚。
他知道自己要殺的似乎是個貴人,身邊可能帶了不少護衛高手,不過這個時候,應該都被遣走了。這獵場方圓幾十裡,那麼點人,深入各處高山密林搜尋獵物,一時半會回不來,可若是讓這個高手趕到相救,稍稍拖延那麼一些時間,那他們就極有可能功敗垂成。
此人冷哼一聲,頓足掠起,卻是直撲向正策馬而來的容謙,務必要纏住此人,讓他沒有機會再指點那個貴公子。
那個少年只是垂死掙扎而已,只要擋住這個強援,不需片刻,他就要身死當場。
這個判斷無疑是極準確的,而正策馬飛趕過來,眼看已經離燕凜越來越近的容謙,猛見那人迎面掠來,眼神竟是無比地平靜。
本來以他對武功的認識,就算燕凜武藝平平,只要有他的指點,也足以化腐朽爲神奇,反敗爲勝。但如果他被纏住,那燕凜在三把長刀的圍殺下,絕對撐不了幾個回合。更何況,那個首領武功明顯遠勝過三個同黨,而自己的身體,卻根本已經不可能和任何人交手搏殺。
在這幾乎讓人絕望崩潰的時刻,容謙的心神卻是出奇地空明平靜,整個局面,所有的變數,所有的可能,心頭都一片瞭然。沒有慌張,沒有焦慮,沒有惶急。本來因爲痛楚而不住顫抖的身體奇蹟般平穩下來,他輕輕伸手摘弓,五指無比沉穩。
耳邊忽得傳來一聲喝:“別做傻事!”
卻是狄一已經趕了上來,不知悄然隱身在他附近的什麼地方,而用“傳音入密”將聲音逼成一線,傳進他一個人的耳朵。
容謙卻只是一笑。
傻事?
不不不,他從來就沒有做過傻事。
“我幫你救他,你幫我救阿漢!”那聲音甚至急迫起來。
即使是在如此緊急的時候,容謙依然可以感受到,這句話,其實並不只是單純的交易,或許也有一些連狄一自己也未必知道的關懷在內吧。
只是,正因爲你有這一份真心對阿漢,甚至也會有這麼一點關切對我,所以,我纔不可以騙你,不可以利用你。
燕凜是我極重要的人,而阿漢卻是我千年相伴的同學。
我豈有爲着一人,而傷害另一個人的道理?
他不是不懂便宜行事,他不是不會事急從權,只是,有所爲,有所不爲。有的手段,終歸不可以對朋友使用。
既然是做不到的事,他又何必虛言欺騙一個真心對待阿漢,且肯關心他的人。
更何況,如果他言而無信,答應了卻不做,以狄一這種影衛出身之人的陰狠性子,豈肯輕易放手。大喜之後的失望,足以讓他不顧一切地傷害燕凜來報復自己。
就算燕凜是皇帝,被這種頂尖高手糾纏上,也是危機處處。而他,又怎肯給燕凜留下任何隱患和危險。
他微笑,箭已在弦。
從容謙策馬出現,大聲指點燕凜,到那刺客首領迎面飛掠而來,再到狄一說話,其實也就是幾句話的時間,而他已然無比流暢地一弓架三箭。
那黑衣首領略有異色地看着這個白馬青衫的男子。看起來這樣極之儒雅文弱的一個人,居然用殘缺的雙手去拉弓架箭,而且是三支箭?
哼,開什麼玩笑?所謂三箭齊發,準頭和力道哪個不是差得可憐。這人是將自己當神仙,還是真當那些傳說和神話是真事了?
那人冷哼一聲,心中計算着距離,只要再有兩個起落,他就可以撲到馬前,然後把那個看起來瀟灑從容得簡直不象人的傢伙,直接從馬上轟下來。
容謙冷冷看着前方。
燕凜已經被逼得在地上滾動着躲避刀鋒,雙手在混亂中抓起地上的沙土四下飛揚來影響敵人的視線。但就算這樣狼狽淒涼,也只是最後的掙扎了,如無意外,兩三個呼息之後,他就避無可避,要中刀無疑了。
而近處,那黑衣首領,已是身形如電,轉眼就能逼到眼前來。
耳旁聽得狄一猶在喊:“容謙,你只要肯幫阿漢……”
然後,他微微一笑,沒有再聽下去的興趣了,指尖一鬆,箭已離弦。
那黑衣首領雖對他一弓同時架三箭甚是不屑,卻也不敢太過輕視他,立刻凝神定氣,從空中落地,以便借力騰躍閃避。
然而,他甚至沒能看清三箭的來勢,只覺勁風呼嘯,擦身而過,三支箭,竟是一支也沒有射準自己。
他纔想冷笑一聲,早說了貪多沒用,同時發三箭,怎麼可能……
一念剛起,身後已傳來一聲極響亮的慘叫,他初是一震,後來才猛然驚悟。這不是一聲慘叫,而是三聲慘叫同時發出來,聽來便如一聲一般,且驚人地刺耳。
他駭然回身望去,一時間手足冰冷。
遠處剛剛還在拿着刀,到處追斬燕凜的人,如今已是全部氣斷身亡。
老二被箭上的強大勁氣帶得飛出數尺,連人帶箭釘在一棵大樹上,在他身後,大片大片的樹皮被箭上的勁氣震得盡數裂開,露出白色的樹幹,連樹幹上都有明顯的裂痕。
老三被勁箭死死釘在地上,勁箭去勢太疾,力道太強,只露出一個隱約的箭尾在他的胸口上。
而老四死狀最慘,整支箭從他胸前一貫而過,強大的箭氣,將他胸口憑空炸出一個大洞。
再不需要任何更多的探查,只遠遠看一眼,他就可以確定,自己的三個兄弟,已經死得徹徹底底了。
明明他們一直在戰鬥,在快速而迅疾地移動,且那個貴公子又故意揚起灰塵,弄得視線模糊,在這種情況下,要瞄準他們是極困難的事,何況還是同時射三個人,何況,同時射出的三箭竟有如此可怕的力道?
這刺客臉色鐵青,怔怔看着兄弟的屍體,甚至來不及憤怒仇恨,只覺滿心發寒。而背心也在這一刻,感覺到一股冰涼刺骨的寒意。
他深深吸了口氣,極慢極慢地轉身,唯恐任何較大的動作,會刺激到那個能射出如此恐怖神箭的人。
身後那人,白馬神駿,青衫素雅,以袖挽弓,五指架劍,鋒利的箭尖,正對着他的心口。
輕風徐來,拂得那人青衫飄飄,袖角微揚,陽光下,於馬上張弓拉箭的姿態,竟是將儒雅與英武不可思議地融合於一處。
“你是什麼人,爲什麼行刺?”那聲音居然是平和溫潤的。
刺客冷笑一聲,不退反進,全身力量聚於雙足,猛然躍起,以生平最快的速度,直直撲向容謙!
他們行刺的明明是個貴介公子,這種權貴子弟,吃了這麼大的虧,怎麼可能放過他?何況,他自己兄弟剛剛就死在他的眼前,這個時候,若是服弱認輸,只不過是事後束手任人宰割罷了,唯有拼力一搏,纔是唯一的生路。
他的武功遠勝地幾個兄弟,見識經驗亦是出衆。心知以容謙的神箭之術,如果自己轉身逃跑,距離拉得越開,越是白白給他當靶子的份,倒不如乘着眼前二人距離極近,搶前進攻。
弓箭這種遠距離武器,用來攻擊在遠處的三個兄弟,最能發揮殺傷力,可是對於近處的自己,卻未必有效!
抱着這樣的想法,他傾盡全力一搏,本是正確的選擇,可是容謙的強大,卻已遠遠超過了他的認知。
明明彼此的距離短得呼吸可至,明明他應該根本沒有放箭的時間,然而,就如同神蹟一般,長箭終是勢逾風雷地脫弦而出。
這是容謙所能發的最後一箭了,也是他自己最後的機會。他不敢有絲毫保留,將自己的精氣神,全凝在這一箭之上!
僅僅不過三尺的距離,不過是高手一撲之勢,可他這一箭卻已經突破了時間的規則,空間的限制,前一刻彷彿還有弓弦上,後一刻,卻已要到了那刺客的胸口。
那刺客在半空中厲喝如雷,幾十年苦修的霸道內力,狂猛無比地聚在雙拳上,猛然下擊,正好打在箭桿上,與着容謙箭上所凝的神魔之力碰個正着。
一聲巨響乍起,如驚雷入耳動心。
刺客口中鮮血狂噴,雙手骨節盡碎,卻不曾阻住箭勢一分半毫,長箭冷酷地穿過胸膛,偌大的身軀無力地自空中跌落。他竟不曾立死,滿臉鮮血,睜大眼,狀若鬼怪地望着容謙,伸出右臂,卻因爲手骨盡碎,無法用手指指住容謙,他的聲音嘶啞破碎:“你……你不是人……”
聲音倏然而止,那半空中遙指容謙的手臂,也終於垂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