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下馬來的那一刻,狄九抱緊傅漢卿翻轉身子,以揹着地。因爲跌得頗重,震動了身上的傷口,終是不免低低哼了一聲。
追風焦慮地伸長脖子碰觸着他,低嘶着催促着主人快些再上馬來。
身子已是無處不痛,腦袋裡竟似有幾百人在打架一般,胸口再生生壓個人,連喘氣都艱難,追風還要在旁邊繞着他轉個不停。
狄九苦笑,就那樣癱在地上,閉目休息一下,才勉強能提起一點精神,安撫追風道:“夥計,別叫了,我沒力氣了。”
真想不到,自己居然會淪落到連上馬趕路的力氣都沒有了。
昨天在追風的指引下找到傅漢卿的時候。他的身子縮作一團,眼耳口鼻全是鮮血,形狀極之悽慘。
喚他他不醒,便拉起他的手,小心地傳一絲僅餘的內力到他體內。卻只覺前方有無數種浩蕩激揚的力量正在彼此嘶咬,瘋狂吞噬。只那一瞬,狄九便難受得幾欲吐血。幸好他自己的內力這時也微若遊絲,纔沒有被捲入其中再次受傷。只是心頭不免震驚,也竟然壓不下一點點的擔憂。這個正承受着這樣無數力量瘋狂衝撞的身體,會怎樣?
可是,以他現在的能力,所能做的卻只有咬牙強提真氣,點了傅漢卿胸口幾處要穴,勉強護住他一點心脈不絕罷了。
抱着一個人重又翻上馬去,抄小路走荒徑,小心地掃除一切痕跡,避免被修羅教的追蹤高手查知行蹤,這對他此刻的傷疲虛弱之體來說,更是極大的負擔。
這樣行了足足一夜,無論身體和精神都已疲憊不堪。眼見着遠方日頭慢慢出來,看進眼裡,竟是紅暈暈一整片,一時間天旋地轉,終於生生自馬背上滑落下來。
傅漢卿暈沉沉無知無覺,狄九自己也是一陣迷茫。
若不是硬帶上了傅漢卿這麼個不能動彈的人,他也不至於如此疲累。只是爲什麼要帶着這個廢人,帶着他到底能有什麼好處,以後會有什麼利用價值,他其實也是完全想不出來。
想不出來,也就不去想了。咬牙坐起,再抱着傅漢卿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往附近山崖下一處避風的角落走去。最後幾步已經是跌跌撞撞撲過去的,待得一跤坐倒,終是再也抱不住手中的人,失手任他跌落了下去。
狄九也沒力氣再去扶他,只是疲憊地背靠山石,舉目遙望這寂寂四野,心裡還是略有些慶幸,至少,如此狼狽可笑的樣子,終是沒叫第二個人看去了。
低下頭,再看傅漢卿,卻見這人身子又是蜷做了一團。
狄九竟是輕輕笑了一聲。這個傢伙,原來就是暈了,也和睡覺時一樣那麼怕冷嗎?
往前略坐坐,探身伸手,再次努力把那個失去知覺的身子抱入懷裡。
指尖所觸,無論是手,額,臉,全都是冰冷的。
狄九皺皺眉,略一遲疑,終於還是打消了生火的念頭。對他現在的身體來說,到處撿點柴技做個火堆,實在是太過艱難的活計了,更何況,煙火還極有可能引來一些他此時最不願見的人。
嘆了口氣,狄九隻好讓傅漢卿斜倚在自己身上,伸出雙手,從他的手心開始,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揉擦。
就這樣,徐徐地從手心手背向手臂上方揉去,一點一點看着自己的雙手,用暖意艱難而緩慢地驅散他身上的寒冷,低下頭,看着他面容沉靜地閉目躺在自己胸前,心中忽然升起極爲奇異的感覺。
兩人一起走過的那些漫長歲月,點點滴滴,恍惚間又盡在眼前。
這個笨蛋,還是不怕痛。慘成這樣,臉色看起來居然還是安靜的。
也還是怕冷怕得厲害。暈倒了,都知道身子要蜷在一起。記得以前在一起的時候,這傢伙就這麼總喜歡賴在他的身上取暖,怎麼趕也趕不走。爲着他的喜歡抱着自己不撒手,他煩惱過多少次,咒罵過多少回。用盡了辦法,也改不了他這個壞習慣。
這樣怔怔地望着他,漸漸地,狄九有些出神了。真心也好,假意也好,那麼多年攜手渡過,卻是時至今日,他才忽然對此感到好奇。
慢慢,慢慢地低頭,終於,嘴脣是湊到了傅漢卿的耳邊。
“阿漢,你爲什麼總是怕冷?”
在這種情況下,竟然還要施用天魔攝魂音,狄九覺得自己肯定是瘋了。可明知這樣行事是無比荒唐,明明輕聲說出每一個字,胸口都如刀割般生疼,他還是一個字,一個字,完整地問出了這句話。
是因爲暈迷的時候意志特別薄弱吧,問話的人功力零落,傅漢卿卻微弱地回答了:“我以前不怕冷。”
狄九暗笑了一聲。哈,這小子不但學會了撒謊,甚至還學會了嘴硬。
“你不怕冷,爲什麼每次都死抱着狄九不鬆手?”
那軟倒在胸前的身子居然微微顫動了一下,神智沉在黑暗世界裡的人,沒有回答。
狄九深吸一口氣,忍着胸中絞痛,強行把功力再提聚三分,極柔和,輕聲哄問:“別怕,說出來,我保證不告訴別人。”
那人的回答,輕若蚊蠅。
“他會冷。我暖不了他。我抱得再久,只要分開,他就會立刻冷下去。我不想他冷……”
剛剛提起的真氣猛得疾撞向心頭,狄九生生噴出一大口血,盡數灑在傅漢卿的身上臉上。如同手裡抱着的是蛇蠍猛獸一般,他猛然把傅漢卿整個人舉起來,拼命甩開去!
可是此時他的全部力氣,也僅僅是讓傅漢卿砰然倒在地上,滾了兩滾,便停了下來。
心臟擂鼓般砰砰劇跳,幾乎是要衝出胸膛。狄九抓着胸口,臉色蒼白。
是驚?是懼?還是恨?
他緊握雙拳,目齜欲裂,死盯着自己噴在傅漢卿的臉上的心頭熱血,和他七竅漫溢的鮮血混在一處,一片流動的紅。
是太累,是傷得太重,還是真氣消耗過渡所以虛弱眼花?那血似乎瀰漫了開來,要散成一片無邊血海,包圍他和他。
狄九閉了眼。
居然是……怕我冷?
呵呵……
冷嗎?再寒冷的感覺,習慣了,也就不知道了,也就不在乎了!
可是他卻知道,他卻在乎,他還白癡地以爲可以溫暖我?
狄九以爲自己笑了,從喉嚨裡發出的,卻是受傷野獸般沙啞的低嘶。
雙手扶了山壁,努力想要站起來。生存的本能告訴他危險,要快快逃離,逃離這個人,逃離這一切,否則,便有什麼不可挽回的事情,會發生。
然而手指在山石上已擦出血痕,他卻還是無力撐起身子,無力把與他的距離再挪遠一寸。
頹然倒地。
苦笑。
再睜眼,看回去。隔着兩步的距離,看他的臉上,他噴的血。
是報應吧。那麼長的歲月。那麼久的時光。他不曾有心去問。所以今時今日,他要還他,這口心頭血。
他站不起來了,他甚至沒有力量坐起來。
於是,他伸手向前,深深抓進泥土中,藉着力量把整個身體向前拖動,然後再次伸手向前……
慢慢地,一點一點地爬。也一直一直望着他,一瞬不曾錯眼。
爬到他的身邊。
身貼着身,頭靠着頭,他定定地,死死地望着一片血色鮮紅裡,傅漢卿沉眠不醒的眉與眼。
不可挽回。也不想回頭。
可是還是會莫名其妙地痛得顫抖起來,還是會想在這無人之時,無人之地,再最後一次,認真地,仔細地,看看他的生命裡,曾經是屬於他的,這樣莫名的美好。
終於,發出一聲壓抑的,垂死般的低低嘶吼,脣舌之間已是一片腥氣,咽喉之處,尤如火燒。
他艱難地,做着微小地移動,終又能再次附在他的耳旁。
半閉雙目,他徹底忽視掉把丹田僅存的一絲自保的力氣生生抽走後的瘋狂劇痛,他只以最溫柔最平和,仿若人心最深處囈語般的聲音問:“狄九那樣待你,你可恨他?”
傅漢卿再也沒有回答。
狄九也再沒了力氣,只能定定望着傅漢卿,很久,很久。
就這樣,眼睜睜看着那緊閉的雙目之間,眉睫慢慢溼潤。
就這樣,眼睜睜看着那極小,極柔的淚珠,慢慢在他眼角成形,徐徐劃落下來。
一生一世,僅此一滴。
那個受苦受傷,渾若無事的白癡,那個不爭名利,只貪安逸的懶豬。那個被他一劍穿心,卻只會記得對他細細叮嚀的笨蛋……
原來,也會傷,也會痛,也有淚。
原來,神一樣強大,神一般超脫的存在,也會痛極落淚,他的淚,也和血肉凡人一樣,晶瑩澄澈,明淨如斯。
狄九依然不錯眼地看着他,艱難得擡手,慢慢地伸出手指,這一瞬,他只是無意識地想接住那一滴淚。
然而,他的手,還不及靠近他的臉,那淚水便已經融在了血痕之中,那樣的晶瑩和明澈,轉眼間也只剩一片刺眼的鮮紅。那些美好與明淨,再也不可尋覓,無可挽回。
頹然放下手,狄九苦澀地一笑。
再也不試圖做任何事,只是靜靜躺着,靜靜側臉望着傅漢卿。
時光一點點流逝,天邊驕陽悄悄移向中天。
萬丈陽光徐徐灑滿在他們全身。
天地間,除了追風錯落零亂的蹄聲,就只有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狄九的心境漸漸安詳平和下去,望着傅漢卿的目光,也慢慢柔和寧靜了。
他與他,能這樣平靜地並肩躺在同一片陽光下,怕也只有這個時候了。
等他有了力氣,便要儘快遠離他,遠遠躲開那心中已現警兆的危險和災劫。
等他醒來了,也不會再多留在他的身旁。在那遙遠的地方,他有朋友一直在等他。
他已再不想傷他,卻也自知,不可能會伸手挽住他。
他也從不曾怪他,卻也同樣不會讓一切回到從前。
那麼,就這樣吧。一個氣息奄奄,一個知覺全無的……珍惜這僅有的相聚時光吧。
閉上眼,他幾乎想要在這樣溫暖的陽光下,學那懶豬一般酣睡一場了,然而,在下一刻,雙目倏然睜開,眼神森冷而殺氣四溢。
咬牙雙手撐地,艱難坐起,他注目死死盯着前方。渾不覺指尖幾乎已帶着血深深扎進地裡。
大地的顫動,分分明明着傳遞着大隊人馬正在迅速接近的信息。
來的人是誰,是誰?
他幾乎是瘋了般地想要調動內息,卻又痛得全身抽搐不止,若不是生性毅力驚人,絕不肯在別人面前盡露狼狽之態,他幾乎要痛得復又倒回地上了。
就算再不情願,他也不得不承認,此時此刻,他連三尺童子,怕也打不過了。
無力的感覺充溢全身,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咬着牙,儘量挺直腰,睜大眼,定睛望着前方,等待着那些不速之客露出真面目。
來的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