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容謙的身體漸漸恢復。
他已經可以離開輪椅,在燕凜的小心扶持下,嘗試着自己走幾步,只是時間不能太長罷了。
燕凜努力讓容謙的生活更豐富多彩一些,而不要只做一個閉塞的病人。
遊園,賞花,邀了史靖園,樂昌,安無忌,青姑,這些最親近的人,時不時聚一聚,讓容謙的舊部常常來跟他聊天敘舊,偶爾招些百戲雜樂,大家一起賞玩,國事凡有疑難,便坦然向容謙請教,這些事之外,他甚至還偷偷帶着容謙溜出了宮。
因爲怕風勁節不肯,怕青姑不放心,怕史靖園阻攔,燕凜是想出種種法子,把若干人等都支走,引走,自己招了十幾個心腹侍衛,惡狠狠下令大家一定要守密,然後才做賊也似地悄悄帶了容謙往外溜。
他這裡千小心萬小心,卻哪裡知道,自發生獵場事變後,他身邊的防範等級早上升了好幾倍,這麼大的動作,王總管和史靖園自然心裡有數。只是大家都不忍心打破他們這樣的樂趣,在經歷了這種苦難之後,還能有勇氣走出來,還有勇氣去爭取生命中每一點快樂,誰又真會去不識好歹地煞風景。
二人不但裝作不知道,還悄悄通知了青姑和風勁節,讓這兩個常在容謙身邊的人,很配合地被支走。
燕凜帶了容謙在宮外痛痛快快,玩了一個多時辰,逛市集,享美食,聽着市井叫賣之聲,行人粗鄙的相罵,都覺得親切快活。
他們坐着馬車,哪裡熱鬧哪裡去,看那街頭百戲,容謙若是起了興致,也會讓燕凜扶着他出來走走看看。興致起時,見什麼買什麼,商量着回去被大家批判時,拿出來討好。
略略累了,便在路旁酒樓歇下來,隨意叫上幾樣酒菜,且笑且飲。見到有那清秀漂亮的彈唱歌女,諸座遊走討生意,燕凜高高興興點了幾首小調助興,大大方方賞下大錠的銀子。
正快活間,忽然聽得酒樓下喧天熱鬧,燕凜探頭一看,卻是風勁節白馬金鞍,正招搖過市。他一路行來,兩旁高樓上,飄下無數彩帕荷包,街頭之上,有些膽大熱情的女子,居然敢衝着風勁節擲果子。
燕凜敢緊着把頭縮回來,心驚膽戰地盯着樓梯口,唯恐這個吃遍京城所有大酒樓的傢伙決定從那裡冒出來。
帶着病人溜出來玩,要是讓大夫逮個正着,可就麻煩了。
容謙看得好笑:“行了,你真以爲你那點小把戲能瞞得住人?皇宮要真能這麼容易瞞盡別人耳目進出,那史靖園和王總管真可以一死以謝天下了。”
燕凜鬱悶地垮下臉來:“我心裡也不是沒數的,只是他們裝不知道,我就當他們不知道,偶爾偷偷摸摸鬧一回,不也好玩嗎,你這麼快揭穿做什麼?”他一手託着下巴,無限憂傷感懷地嘆息:“沒自由啊沒自由……”
容謙看他這作張作致的樣子,樂不可支,笑得只扶着桌子喘氣。“你,你……”最後連聲咳嗽起來,才嚇得燕凜趕緊過來給他捶背揉胸。 ωwш ¸Tтkǎ n ¸¢ O
旁邊的侍衛們也是看着心中好笑,只是臉上還要裝出一副嚴肅的樣子,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以示並無笑話皇帝的意思。不過個個裝得都不是那麼敬業。
皇上心情好,根本不用擔心真的被怪罪,他們這些人當然也跟着心中輕鬆。畢竟天下間,能讓皇上放下君主架子,沉穩儀態,象個普通少年這般任性而爲,肆意地展現真性情的,也只得容相一個人了吧。
燕凜和容謙在城裡轉了一圈,直到天色漸晚,方纔迴轉皇宮。
馬車從側門才一入宮,燕凜略掀開車簾,就見史靖園在前方等着他,臉色似笑非笑。
燕凜乾笑着小聲道:“靖園,我買了不少禮物給你。”
史靖園被他這拙劣的討好方式搞得又好氣又好笑,不贊同地看他一眼,實在很想教訓他兩句,不過,顧忌着車裡還有容謙在,到底不好太無禮。
以他和燕凜的關係,偶爾造次一下原也無妨的,但對容謙就不敢冒犯了,只得先靠近馬車,低聲問:“怎麼還不下車?”
燕凜也不等他把話說完,直接把車簾全掀開給他看。
馬車裡容謙想是玩了這麼半日,身體精神都有些支持不住,半靠在燕凜肩上,正自閉目安睡。
燕凜伸手在脣上比了一下,示意史靖園不要高聲:“容相累了,讓他睡一會再下車吧。”
史靖園定定看着馬車,一時竟說不得話。
以前從沒有看過這樣的情形,容謙竟會這樣靠着燕凜睡去。
那個永遠強大的,永遠都會爲燕凜撐起一片天的人,如此安心地展露自己的虛弱,如此理所當然地接受那個多年來被他呵護照料之人的守護。
他終於肯承認那個孩子已經長成大人了吧,他終於,不再單純用長者俯視的目光來看着燕凜,而以平等之心相待了吧?
因爲是旁觀者,對於燕凜和容謙之間相處的問題,史靖園看得也許比燕凜和容謙更清楚,所以這一刻,也更加感慨。
他怔怔站了一會,竟是真的不忍心驚擾容謙,不忍心驚破這一刻的溫馨。正要一笑退去,卻聽身後有人喊了一聲:“陛下!”
這一聲叫得甚響,容謙受了驚,擡起頭來,眼睛還有些朦朧,神色略有些迷糊,呆呆得象是沒弄明白髮生了什麼事,這種暈乎乎的樣子,史靖園從來沒有見過,看着竟是莫名地可親。
倒是燕凜這些日子與容謙同住同宿,彼此全無隱藏掩飾,這些情形也看得多,知道外人眼中,完美的容相,在不經意時,也常有些迷糊傻態,早已習慣了。有些怨怒的看着快步而來的王總管,卻也知道這位老總管並沒看清這邊的情形,也實在不好怪他。
王總管跑到近前,施了一禮是:“陛下,兵部尚書並政事堂三位相公緊急進宮求見。”
燕凜微微一震,容謙那略有些迷茫的眼神也立刻清醒了,輕聲道:“必有要事,快去吧。”
燕凜點點頭,也不遲疑,一躍下了車,便與王總管快步而去了。
史靖園在車前道:“我送容相回清華宮。”
容謙只含笑點頭,眼中卻隱有憂色。
朝中三相攜了兵部尚書入宮,想來就是與軍務有關的要事了,如今燕國最大的軍務還能是什麼呢?
容謙在心中無聲地嘆息。
回到清華宮沒有多久,燕凜就回來了,神色異常凝重,入殿後也不多說什麼,直接從袖中取出一份軍報:“剛從秦國六百里加急送回來的。”
容謙無聲地接過來,翻開靜靜看完,然後徐徐合上,輕輕道:“皇上,我知道,你一直都很介意當初我阻止你出兵秦國,卻始終說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燕凜苦笑了一下:“容相,就算要和我說國事,你一樣可以叫我燕凜,以前的錯我不會再犯了,你也不用事事分得太清。”
容謙笑一笑,也不堅持,只淡淡道:“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原因了。”
燕凜在他身旁坐下:“容相,我知道你以前不說,是因爲你有苦衷,是我太任性,纔會爲這樣的事耿耿於懷,你不必爲了眼前的事而勉強自己,若是不方便的話,不說也沒什麼,我斷不會再爲了這種事去胡思亂想。”
容謙搖搖頭,輕輕道:“我當初認定秦旭飛一定會回秦國,是因爲方輕塵。”
“方輕塵?”
“是,你不知道,我和方輕塵是私交極好的朋友。”
燕凜笑笑,也不說什麼。醫道無雙的風公子,名動天下的方輕塵。容相總有些出人意料的朋友,而且,每次如不是緊要關頭,牽扯上了那些人,容相也永遠不會對人多說與這些人的交情。
這其中,必然也是有內情,有故事的。只是,如果容相不說,他便下決心,連想也再不去多想這些事了。
“因爲對方輕塵的瞭解,所以我判斷,秦國的紛亂,有一大半是方輕塵在一手推動。”
燕凜微微一震:“他控制住了那些試圖謀位的王子王叔?”
容謙搖頭。
“不是控制,只是順勢而爲,推波助瀾,在火上澆點油,在關鍵時分悄悄撥一撥船頭而已。他的目的只是讓那些人野心更加膨脹,並且讓這些人向異國勢力求救。他要讓秦國大亂,讓秦旭飛回軍救國,這樣,楚國就可以從秦軍的壓力下解脫出來。”
燕凜默然回想,幾年間秦國暴發的種種亂局,確實太多太頻繁,再想想,所有因爲此事而被捲入其中的國家,心中暗凜:“方輕塵竟然可以一手謀算這麼多的國家?”
“也談不上謀算吧。”容謙嘆息了一聲。“秦國的這些王子皇孫,遲早是想要奪權的。包括我們在內的鄰國,也遲早是會借這樣的機會進入秦國,謀奪領土的。方輕塵並不能無中生有,也不能單憑個人的謀劃影響天下。他只是順勢而爲,利用人心,巧施手段,讓所有的這些矛盾在短時間激化暴露,從中取利。”
容謙搖了搖頭。“因爲知道這件事是他在推動,所以,我很不願意讓你被他利用。但是,我當時不能向你說明真正的原因,一來,這件事畢竟是我的猜測,並沒有真實的證據,我口說無憑。二來,我與他到底私交甚深,我也不忍心將他的所作所爲公之於衆。若是誤了他想救楚國的一番苦心,那我也太對不起他了。我左思右想,方輕塵雖說意在利用諸國打擊秦國,但只要運作得當,我們也未必不能從中得利。因此後來你堅持要出兵,我也沒有認真阻攔。而現在,方輕塵的願望已經達成,我就算說明真相,也不會再妨礙到他。所以我已經別無顧忌了。”
容謙雖已親口解開了謎團,燕凜卻並沒有什麼特別輕鬆的感覺。畢竟這當初曾讓他耿耿於懷的謎,在這段日子,他早已輕輕放下,不再介懷了。
此時聽容謙說起這段因由,也只是深深感嘆:“雖說一切都是方輕塵在暗中操探,但這秦旭飛實在是個人傑,在這麼艱難的局面裡,竟然還是……”
容謙苦笑着看看手裡的軍報,亦是嘆息一聲:“是啊,他竟然還是讓秦國的局勢,一變至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