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此情形傅漢卿只愣了一下,就立刻走到了狄一面前。
狄一所有的力量,只能支持他擡起頭,看了傅漢卿一眼。這樣劇烈的痛苦並沒有使他的神智崩潰,然而,在他的眼神裡,除了可怕的痛楚,就真的什麼也看不到了。
傅漢卿伸手扶他,他的手臂在劇烈的顫抖,沒有一絲力量。肌肉因爲忍痛,因爲緊張,而死死崩住,他的面容,因爲劇烈的痛楚,連臉部的肌肉都在顫動。
擁有那樣一張容顏的人,也會有吃痛不過的表情,也會有這樣極至痛楚的表情嗎?
傅漢卿想,他以爲,那個人是那種就算馬上會死了,冰冷的表情,漠然的眼神,也不會有任何改變的。
他就這麼蹲下來,俯身,半抱半扶狄一坐起來。
總是這樣吧,他總是這樣,一次次在那人受重傷時出現,總是這樣,一次次伸出手,然後,再一次次被……
然而,這恍惚只是一瞬,他的心靜立刻平定如水,他扶着狄一,讓他整個人靠在自己身上,以身體的接觸,感受着他身體的每一分顫動。
他甚至可以聽到狄一全身的骨節磨擦作響的聲音,他可以感覺到,千萬縷遊絲般的力量在狄一體內橫衝直撞的恐怖,就算全身的肌膚,都時不時會收縮或撐起一大塊。
這應當是武林高手最大的噩夢,全身真氣逆流,失去控制,如受萬蚊噬身之苦。就象是走火入魔,武功越高的人,碰上這種事,痛苦就越加嚴重,相反九流的低手則根本不會擔心這種痛苦。
但是,好端端的,怎麼會走火入魔。
傅漢卿的手輕輕按在狄一身上,靜靜地感受着他體內每一點氣機的流動。
這個過程其實是極快的。
狄九隻看到傅漢卿進廳,他站起身,然後傅漢卿撲向狄一,蹲下來,扶他靠坐在自己身上。狄九向隨着傅漢卿進來的狄七等人遞了個詢問的眼神,而狄七還沒來得及做任何回答,傅漢卿就道:“狄七,你過來。”
狄七應聲接近。
傅漢卿依然扶着狄一,口中淡淡吩咐:“你用三成內力,擊他的檀中穴。”
狄七一怔,做爲影衛,在任何時候,儘速執行主人的指示,這是最基本的要求,然而,這一次,他畢竟沒有在第一時間服從。
檀中是人體要穴,以他們這些影衛的武功,別說三成力就是半成力打下去也沒命了,更何況,現在的狄一狀況這麼虛弱,這麼差。
然而,這個遲疑也是極短的時間,他分明感覺到,身後,天王的眼神,凜烈逼來,把他的失職盡收眼底,他分明看到,狄一的眸恐略略收縮,痛成這樣,他依舊保持着清醒,知道着發生了什麼,聽得見身旁的人在說什麼?
這一瞬,他眼中有的,是釋然,是解脫,是麻木,還是空白……
狄七分辯不清,他也不想再去分辯。他們只是沒有思想,沒有權力,沒有自由的影子,不去想,不去看,不去聽,不去感動,不去愛,不去眷戀,這是他們生存的方式。
所以,他擡手,擊下。
然後,狄一慘叫一聲,全身劇烈地抽搐。
自從離開修羅殿之後,龍王莫離就回了自己的天龍居,在爲那一干晚輩們肆意妄爲,任性使氣的種種行爲搖頭嘆息之餘,他也比任何人都深刻地感懷到,自己已經老了。獨自站立在院子裡,仰望天邊的夕陽漸升,懷想起曾經歷過的燦爛年華,血淚爭殺,懷想起,自己也曾有過的肆意歲月,不覺悵悵然,呆立了很久。直到狄九緊急派來的特使驚破了他的安然。
“什麼事,這麼急着要我立刻趕去天王殿?”
“屬下不知,只是天王傳話,不管龍王有什麼事在忙,都請立刻放下,先趕去再說,天王殿裡有大事發生。”因爲狄九手中除了影衛並沒有象樣的有實力的屬下,臨時急用,隨便抓了個魔教弟子傳話,這個平日最多隻有資格灑掃庭院,連擡頭看一下諸王的機會都不多的小弟子,慌慌張張,全身顫抖,答一句話,也好幾次幾乎咬着了舌頭。
莫離知是問不出所以然來,便不再問,飄然便往外行。
步出天王居沒多久,已見前方一左一右兩人堪堪行到面前,正是碧落和蕭傷到了,三個人剛點了點頭,前頭拐角處,恰又見瑤光飄飄搖搖行了出來,遠遠見了三人,不覺一笑:“什麼天大的事,狄九硬是讓人把咱們全叫來了。”
四人神色都略帶詫異,但誰也沒有再說什麼,聯訣往天王殿而去。
遠遠到了天王殿前,就見九名影衛並肩立在外頭。四人心知這是狄七所領的那隊替換狄一等人的影衛,卻也不覺略略一驚。
影衛素來最善隱匿蹤跡,護衛主人,大多或明或暗,先行佔住所有死角暗處,卻不令人查知,勿要寸步不離教主身側。只有當教主與諸王密議之時,影衛不可近身,卻也必要潛於暗處方是道理,怎會這般明晃晃地站做一排,如此之扎眼。
遠遠見了四人行近,衆影衛無不施禮。
碧落目光淡淡一掃諸人:“這是怎麼回事?”
“屬下不知,教主剛剛進去不久,狄七做爲領隊,明護在側,一同進殿,我們本來是隱於暗處的,但天王忽然出來,喝令我們現身於此,守在門前,不得擅動一步,即不許進入天王殿,也不許離開。又令人分路傳信相請四王。”
影衛特有的冷淡平靜卻條理分明的回答,聽得四人心中更覺驚異,也不再問,便踏進天王殿去。
四人踏入殿門,穿過園林,直奔正廳,卻見四下左右,再無並個人影,也不知道是天王性子冷僻,不愛人近,還是因事出機密,不得令人靠近。
直到踏入廳中,方纔見到四人。
卻見狄一席地而坐,臉色蒼白,面前地上隱有數灘血跡,狄七盤膝坐在他身後。而傅漢卿卻站在二人之旁,口裡極低地說些什麼,而隨着他輕微的語聲,狄七雙手翻飛,在狄一身上,或拍或按,或點,或捺,只有他額上的汗水,和頭上升騰而出的白氣,讓人看出,他此時有多麼吃力。
而狄九則站得稍遠,正神色凝重地望着他們,就連四人進來,他也沒有回一次頭。
瑤光愕然問:“怎麼回事?”
“這正是我要問你們的。”狄九轉身,大步走過來,伸手指向傅漢卿等三人“他們這是怎麼回事?”他問的是四王,但眼睛卻只盯着莫離一個人。
莫離從進廳之後,眼睛就似被一種無形力量定住一般,牢牢系在傅漢卿等三人身上,臉上神色變幻不定,眼神閃爍不絕。
“到底這是……”蕭傷也輕聲發問,然而話說到一半,臉色卻刷得白了下來:“不會吧?”
他一把扯住莫離:“這個,不會是那個吧,那些心法手法早被那老頭子帶進棺材裡了連我們都不知道,他更加不可能會了……”
瑤光眼神微動,也有了明悟之色,擡眼處,卻正好見碧落也又驚又駭得望過來“難道是老頭死前教他的?”
“這應該是……”莫離沉吟了一會,終於道“但未必是先教主所傳,他的手法和我所知道的大不相同,但看起來,效力應該是差不多的……”
不等他把話說完,瑤光與蕭傷已是一左一右掠了過去,齊聲喝道:“停下。”
當然,他們的喝止絕不可能僅只於口頭上的招呼,聲音還沒出口,一揮掌,一揚袖,已有凜烈的勁風襲到。
天魔雙王聯手之威,就算影衛都是頂尖高手,全力應付,也肯定是要吃大虧的。
然而,影衛身邊,卻多站了一個人。
傅漢卿,魔教有史以來,最怪異的教主。
他只是略一轉身,向前踏出一步,動作也不見得多麼迅疾快捷,偏偏瑤光和蕭傷那迅若驚雷的招式,竟是連變招的餘地都沒有,全變成對着他招呼了。
這兩人在詛咒傅漢卿那惱人的快捷輕功之餘,也絕對沒意思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再次去試驗傅漢卿的內力造諧,身形尚在半空中,瑤光左手瑤琴信手揮向蕭傷,蕭傷看似漫不經心在琴上輕輕擊得一掌,二人借彼此之力,於空中錯開,飄逸逸掠出足有三尺,方纔輕盈如塵而又灑脫自然地落下地來。
然而,身法雖然足夠漂亮,顯盡高手風範,但兩個人的臉色都極之不好看,瑤光低喝一聲:“碧落,你的毒粉毒蜘毒蠍子全是擺着好看的嗎?”
碧落神色略有遲疑。而傅漢卿已是回過頭,對狄七又疾又快地說了一句話,狄七如奉綸旨,雙手在狄一身上,七處穴位,閃電般各拍一掌,這才倏得立起,退開三步。
傅漢卿笑笑,對幾人攤攤手:“已經完成了,不用再打了。”也不再看大家或青或白的臉色,他回過頭,彎下腰望着狄一:“你好了嗎?”
一陣極沉重而急迫的喘息之後,狄一才慢慢擡起頭來,臉色依舊蒼白,眼神卻只怔怔望着傅漢卿,複雜得不可分辯。
傅漢卿見他不答,上下打量他一眼,這才笑道:“應該是好了,你是徹底地完全好了,以後好好休息幾天就行了。”他輕輕伸手拍拍狄一的肩,語氣輕淡得彷彿狄一隻是傷風感冒一般“現在你回去休息吧,對了,狄七也累了,也一起去好了。”
狄一隻是怔怔地看着他,看着這個對自己微笑的少年。
他有着英朗漂亮的臉,笑起來,居然眉兒彎彎,眼兒彎彎,仿如春風拂面,極之可親。天大的事,於他,或許都只是雲淡風輕,所以,他就這樣不假思索,打開猛虎的囚籠,卸去蛟龍的枷鎖,而不研究利害,不考慮後果,不擔心被惡虎反撲,卻只用那孩子般天真的表情,孩子般天真的笑容,面對這個蒼茫人間,豺狼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