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九,他要死了。
那樣重的傷,那樣極度的疲憊,那樣不惜一切的透支,那樣不顧生死地拼命。
他是不可能活下來的了……
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喘息,他那一直流血的傷口,所有的一切,無不宣告着那已經是迫在眉睫的死亡。
而他自己,到底已經暈迷了多少年?狄九……狄九他……他已經死了多少年……
他的身埋在何處,他的骨化於何方,他可知道,他所保護的那個人,在最後一刻,是多麼地恨他,多麼地想要毀滅他!
阿漢有些昏亂地想着,心緒幾乎已經是陷入了魔障之中。他迷迷亂亂地看着上方,眼神其實並沒有焦距。他的嘴脣冰冷僵硬,手足四肢,彷彿已經不是他自己的了。
那個人……他死了。
在他最恨之時,仍然愚蠢得不願傷害的那個人,應該是已經死去了很久,很久了!
如果不是如此麻木,如此昏亂,如此虛弱,阿漢他,應該是會大笑的吧。
他死了。他也死了。他們……都死了。
只有他,仍舊活着。地老天荒,他還會活着,活着……
然而,幻境裡的一切,卻又如此不可思議。
一個人,身傷至此,竟然不死。
一個人,心傷至此,竟能不死。
狄九他,沒有死。
不是一天,兩天,而是轉眼數載。他竟然,一直,一直不肯死。
那樣微弱的生命,卻一直堅持着不肯放棄。
數載光陰,在這幻境深處,不過是彈指流轉。奇妙的時間差異,讓所有的苦難,所有的煎熬,都以一種流水般的速度轉眼而逝。
所以,在幻境裡,狄九的身體消瘦得是那麼快,那麼快。彷彿只是彈指間,便已悄悄地耗盡了他所有的生命,只剩下支離病骨,居然還在堅持地活着。
幻境裡,狄九悄悄躲在無人處咳嗽的次數極多,極多,每一次咳嗽的時間都越來越長,每一次咳嗽都越來越嘶心裂肺,那一直不肯彎,不願屈的腰,只能深深地弓起,久久不能挺直。
掩在脣邊的布帕,每一次都必然染上刺目的鮮紅,卻又轉眼被主人隨手拋卻。
幻境裡,狄九總是在瘋狂地練功,那樣只求進步,不顧其餘的瘋狂,那種完全拔苗助長式的練功方法,每每看得人心涼而膽寒。
性命尚且不能保全,他卻還這樣肆無忌憚地透支和壓榨自己,爲着的,是什麼?
阿漢不去想,不去問,只是瞪着已經僵木發酸的眼,死死咬着牙關看着而已。
幻境裡展現最多的,依然是他們對他的照顧。
狄一爲他天涯奔波,四處碰壁,卻還四處哀求。狄三與他明明並無交情,卻爲他到處結仇,四處強取豪奪各種靈丹妙藥。
即使是從來不曾識得他的文素依,也從沒有對他連累他們夫妻分離有過一句微詞,一直是那樣,盡心盡力地照顧着他。
然而,幻境裡展現得最多的,還是狄九。
爲他傳功的狄九,替他按摩行鍼的狄九,整夜整夜陪在他身邊的狄九,越是寒冷,越是虛弱,越要坐得筆直,越要全心守着他,如非必要,卻輕易不肯碰他一下的狄九。
從來不肯在他耳邊呼喚他的狄九,從來不願純因爲溫柔情懷而擁抱他的狄九,那個會讓他靠着自己的肩膀,在一片燦爛陽光下休息的狄九,那個無論對誰,都會豎起防衛,卻會在一處長眠不醒的人身邊,不知不覺放鬆身心,悄然入睡的狄九。
阿漢以爲自己會閉上眼,以爲自己會揮揮手,打斷這幻境,以爲自己會漸漸心疲力歇,無力也無心再看下去。
然而,他卻又一直睜大着眼,死死地盯着上方,長長久久,連一次眨眼也沒有。
因爲太久地凝注,太久地注視,眼睛疲憊酸漲得幾乎要涌滿淚水,而屏幕裡的狄九卻已經是暈迷了七天七夜,吐了滿地的鮮血。
醒來的時候,他平靜地問:“我還能再活多久?”
他活不了了。
再多的堅持,再強的毅力,再神奇的精神,也不能永遠和死神角力,他就要死了,也許是明天,也許是下個月,但是,絕無可能,再這樣漫漫長長,一年又一年地活下去。
阿漢的身體,已經安靜了下來,不再顫抖。
他只是安靜地看着,看着而已,腦子不去思考,心中空洞一片。
所以,當狄九報了一個莫須有的小樓人物,騙了狄一離開的時候,阿漢毫無詫異。
所以,狄九悄悄留下兩顆寶珠,半夜點了文素依的睡穴,阿漢也全無感覺。
所以,狄九帶着他,偷偷下山,一路跋山涉水,向前奔波,以一人之力,一邊趕路,一邊把他照顧周全,阿漢也同樣是麻木地,彷彿並不曾看得見。
他只是漠然地看着,等着,等那最後的結局,等那最後的死亡。不去想,不去問,不去考慮未來在哪裡,前路在何方。
那一個夜晚,星月如昨,火光如舊。那人輕輕以指尖撫過他的眉眼,那人用那幾不可聞的聲音喚他的名字。
那人小心地抱他在月色下,火焰旁,彷彿要呵護他不受風寒,一點一點,徐徐抱緊,然後,那凝窒的身子,開始顫抖。
是那人擔心在這深寒的夜色裡,讓他受了寒,所以要如此緊擁,還是因爲,那人比他更怕冷,所以在這個如此寂寞的夜晚,纔要牢牢抱緊他,再不肯放鬆。
忽然之間,阿漢的胸口劇痛了起來,這一次,他已經確切地知道,這不是精神受創造成的傷痛發作。
他呆呆看着,如此星月,如此火光,如此安靜沉睡的自己,如此安靜守護着的那個人。
那人的臉是剎白的,那人的手指間,彷彿都泛着青白之氣。那麼冷那麼深的夜,可是寒徹身心,冷透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