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地廣,山幽林密。燕凜和容謙並馬同行。
風來處,只聞樹葉之聲,鳥獸蟲鳴,四周再半無個人影。
只有他們兩個人,兩匹馬,一直一直,相伴着前行。
良久,燕凜才輕輕道:“容相,你會一直在我身邊,看着我,不讓我有機會在大事上犯錯被騙,是嗎?”
容謙微笑,同樣輕聲道:“如果你一直不嫌我太多事的話。”
燕凜眼神燦亮地看他一眼,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只是莫名地笑起來,神色有些悠然出神。難得碰上好幾只鹿正從他前方大搖大擺地過去,他卻都象沒看見一般。
容謙在旁看得好笑:“皇上,時候不早了。你真打算只拎兩隻兔子回宮,給你的妃子們欣賞你的‘豐功偉業’?”
燕凜臉上一紅,趕緊故作怒氣衝衝催馬向前,一邊十分誇張地東張西望,一邊口裡恨恨道:“我就不信了,今兒不射他兩隻豹子三隻熊,我就不回宮了!”
嗯,兩隻豹子三隻熊?別說現在獵場裡沒有,就是那行獵司專關猛獸的籠子裡,也不知道有沒有這個數呢?
容謙心中暗自好笑。如果所有的諾言都一定要實現,咱們金口玉牙的皇上就只好在這獵場裡獵到明年再說了。
他心裡等着看熱鬧,臉上只笑吟吟道:“好,我就在這裡搖旗吶喊,看着皇上大顯神威。”
“容相你還真別小看我,別忘了,我是你教出來的,雖不敢說是什麼高手,對付幾隻猛獸還不成問題的。記得小時候,你帶着我遊獵,才一個時辰就獵了……”
燕凜本是憶起舊事,滿面笑容,話才說到一半,卻忽然是戛然而止,只是默然地低下頭,雙手無意識地撫摸着馬兒,眼睛不敢更不忍再看容謙,唯恐這一擡眸,就看到那在長風中飄飄蕩蕩,無所依憑的袖子。
一直以來,努力不要表現出過多的在意,一直以來,拼了命要求自己當那個人沒有殘疾,唯恐一絲的悲憫不忍,都會讓那人傷懷難堪。
但是,總還是在不經意之間,心頭便奇痛入骨,用盡所有的自制力,也再不能裝做無事。
那雙曾永遠呵護他的手,再不能一手拿着果子,一手慢慢切肉削皮,再遞到他手裡來。
再不能,輕輕展開一件衣衫,帶一點笑意,柔和披在他的身上。
甚至再不能爲他在暗夜裡燃一點燭火,護那小小微光,不被風熄……
點點滴滴,所有的瑣碎細節,都是不便,都是缺陷,都是遺憾,都是悵然。
而今天,那個曾經在獵場上風光無限,箭法如神的人,如今卻只能慢悠悠策着馬,袖手旁觀別人盤馬彎弓,盡興射獵了。
燕凜暗暗咬牙,忽然覺得自己沒心沒肺。在此之前,竟從沒意識到,在容謙面前,這樣逐鹿射獵,是一件多麼殘忍的事情。
容相純粹是爲了讓他釋憂,才建議出來狩獵的,可是,他當時怎麼就只想到自己可以痛快玩一玩,自己可以和容相併肩縱馬而興奮開懷,卻全然忘了對只剩一隻手的容相來說,射獵,是會多麼痛苦呢?
只一看他的表情,容謙就有着翻白眼兼伸手敲他腦袋的衝動,這小孩子的腦袋怎麼長的?好端端又開始往牛角尖裡鑽。
啊,可惜啊,孩子大了,不能打不好罵了。
容謙在心裡抱怨着,一邊伸手慢慢拿起了馬上掛的弓箭。本來這東西純是擺設用的。他本來早篤定了自己不用射箭,只需要看熱鬧就好,可誰知道,這傢伙偏這麼愛胡思亂想呢。
唉,光是從京城快馬來獵場,就累得他腰痠背痛腿抽筋,現在還得努力表現俺雄風不減當年,唉,當時我腦子裡是哪根筋搭錯了,居然主動提議來打獵?
他心裡叫苦,慢慢用右手的袖子牢牢纏住了弓臂,左手就着現有的臂力試拉一下,嗯,不出所料,拉不開……
唉,虧得這還是把純粹擺來好看用的,最輕的一石弓呢!
容謙心中嘆息一聲,口裡卻朗笑一聲:“皇上,你既然說是我的親傳弟子,看看如今,可得了我幾成本事。”
正自低頭懊惱的燕凜聞言一怔擡頭,卻見容謙施施然舉臂揚弓,他居然光用右手肘部以下的袖子牢牢繫住弓臂,固定住弓手,左手徐徐拉弓,此時二人的馬兒仍在奔馳,容謙也沒做絲毫讓身體更平穩的努力,甚至好象沒有任何瞄準的動作,只微笑着輕輕鬆手,長箭如疾風迅電般射向遠方。
燕凜卻只呆呆望着容謙在陽光下燦然生輝的眉眼,只覺他這般從容舉弓的姿式,光彩耀目得讓人幾乎不敢直視。
遙遙地,彷彿聽到一聲鳥兒的哀鳴,又似乎有什麼從空中落地的聲音。然而他沒有擡頭去張望尋找被射中的獵物,只是如着魔一般怔怔望着容謙。
這就是容謙,這纔是容謙!
是那個不管身懷何等殘疾,也從來不會自慚形愧,自卑自哀的容謙。
雙手健全又如何?哪一個健全之人,比得了他半分光彩!
能做的事,他總會盡力去做到,絕無自憐自傷,自誤平生之意,不能做到的事,他可以從從容容,毫不介意地接受旁人的幫助,姿態之灑脫,神情之自在,無論施者受者,又能有多少人還有餘力去注意他的殘疾呢。
這樣的人,又豈能以殘疾視之,而以殘疾之人哀之憐之傷之痛之,並愚蠢拙劣地把這種浮淺的感情表達出來,只不過是自己這種笨人,根本不能瞭解他的胸襟和志節罷了。
只是,容相,容相……你縱然不以爲意,我卻不能不爲意。你縱然不以殘疾爲苦,我卻永遠不會忘記,當年是我下令……
他心中一陣感懷,一陣傷痛,一陣欣慰,又是一陣敬慕,真是個百感交集,最後卻只是擡眸,朗然一笑。心中已暗下決心,縱然一生耿耿,一世負愧,但也再不可形之於顏色了。
他的煩惱苦痛,只會更增添容相的負擔罷了。憑什麼他累容相至此,卻還要容相來操心勞神,爲他開解。所以他只欣欣然道:“容相英風,不減當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