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暮未暮時分,天邊夕陽如火,天地間的一切便也被悄然鍍上一層溫暖的淡淡色澤。
狄九回過神來,擡眼間入目的便是這一片融融暖色。
心始終還是柔的,便在這夕陽晚風間說的話,也帶了些暖意:“你已經都知道了。”
傅漢卿沒有答他,只是拉着他一直往前走。
眼前鮮花如錦,如草草茵,身釁有小轎流水,池塘如畫。然而,他說出來的話卻從來煞風景。
“活生生的人被磨成鬼怪畜牲是很殘忍的,但就算記得以前本是人,也並不能改變如今已是鬼怪的事實。”
他的聲音極輕極淡,彷彿一不小心,便被這暖暖的晚風吹得散了,一字一句,也不得入耳。
傅漢卿駐足,回首,輕輕問:“我可以住到天王殿嗎?”
這忽如其來的話題,讓狄九怔了一怔,竟忘了回話。
傅漢卿望着他,耐心地重複:“我搬去和你一起住,好嗎?”
天王殿總是空空蕩蕩,清清寂寂的。
就算是下人,也遠遠躲在二門以外,便是有事要找人,不運起內力喊幾聲,也沒有人聽得見。
他的房間,總是黑暗而冰冷的。
而他,早已下過決心,再不放他一個人,孤獨地渡過一個個黑暗冰冷的夜晚。
然而,狄九沒有答話。
如許夕陽,如斯晚風。
夕陽下,傅漢卿的眼神出奇的專注,他認真地望着他,輕輕地詢問。無數種光華在夕陽的暖色裡,悄然在他的眼中閃動,臉上亮起。
然而,狄九始終不能回答。
他怔怔得望了傅漢卿很久很久,然後伸手,以一種極輕柔極溫和的姿態去擁抱他,並不緊密與激烈,然而,安靜,溫暖,平和,長久,彷彿這樣的擁抱,永遠永遠不會改變。
回到總壇後,這是第一次,天王和教主毫無顧忌地在公衆場合展示出親密的姿態。
然而,那一天夕陽那麼美,把他們融在一起的身影,悄悄地拉得老長,映在身邊的草地上,身旁的流水裡。
遠遠經過的教衆,極目望着那一直相擁在一起的身影,忽然間生出一種錯覺,以爲這樣的兩個身體分明已是長在一處,融在一起,永遠不會分開了。
即使是含怒追出來的諸王們,在遠遠看到這一幕時,也無不腳步一滯,停了下來。
是夕陽太暖,是晚風太輕吧,所以竟會覺得,那夕陽微風裡相擁的身影美麗如畫,所以,忽得有了不忍之心,不願驚散這一片和諧完美,所以……這一刻從天際吹來的微風,便也溫柔如許。
然而,傅漢卿到底還是沒有搬進天王殿。
狄九的理由並不是不完美的。
畢竟是教內最高層人物,不要讓別人覺得他們公私不分。不要給那幫多事的傢伙,更多的理由找他們的麻煩。
分開來住,大家來去都自在輕鬆些,隨時也可以到對方那裡去,又有何不可呢?
真實的理由,不過是他還沒打算爲了一個情人,搭上自己的整個生活。
傅漢卿有很清澈的眼神,每每看了,總會心中微動,然而,如果每天每時每刻被這樣的目光凝視,或許不是幸運,而是災厄。
在傅漢卿面前,他總是笑。一個情人該有的完美的笑。他可以微笑,可以溫柔,可以戲謔,可以把一切做到最好。
然而,骨子裡,他分明還是那個冷漠殘忍的地獄魔鬼。整日整夜地微笑,整日整夜地扮演一個合格的情人,太累了。
他需要只屬於自己的世界,即使黑暗寒冷,他需要不被人打擾的空間,即使冷清寂寞。
他會做一個很好的情人,他會享受被別人當成情人來愛的快樂,他會爲了傅漢卿而微笑,有時候,甚至是真心的高興,有時也會因爲傅漢卿的行爲,而有真正的感動。
但是,他不會放縱這感動擴大,他不肯任由這短暫的快樂掌控他自己。
於是,他微笑着說出許多種合情合理的拒絕。
傅漢卿明亮的眼睛略有黯淡,卻什麼也沒有再說。
他只是擁抱他,他只是靠在他的懷抱裡,他只是把頭貼在他的胸口,細細數着他的心跳,感覺着他的呼喚。
狄九隻是無聲地擁抱他。
傅漢卿,也許你真的可以做一個好情人。
也許……你真的可以對我很好……很好。
可是,你忘了,現在的我,已是鬼怪畜牲,即使我以前曾經是人,如今也不可能再找回我的血肉了。
在那以後他們還是各住各的地方,各有各的生活,只不過,相比以前狄九三天兩頭去找傅漢卿,現在的教主大人,倒是更加自動自覺地跑去天王殿。而且經常是半夜裡搞突然襲擊。
次數一多,便是睡覺時飛花落葉也能警覺驚醒的狄九便慢慢練成神功,半夜三更,好夢正酣時有一個大活人跳上牀來,他可以眼也不睜一下,自自然然轉換姿式,讓對方可以更方便更自更舒服在地縮進他的懷裡。
原來懷抱之間有一個活生生的人,勝過所有的錦被火爐,再冷的夜晚,寒意總能驅盡。再深再沉的噩夢,也總會消然褪去。
當然,諸王怎麼可能讓他們這樣安生自在地從此以後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
他們的牀上如今是沒有什麼美女美男了,別的東西倒是層出不窮。
平時一個人睡時啥事也不會發生,可要是兩個人睡一張牀,什麼東西都能冒出來。
毒蛇蠍子是常出現的,有時候居然能從被子裡忽然抓出四五條癩皮狗,或是七八個癩蛤蟆,這玩意到底是隱射他們之中哪一個,狄九倒也懶得多想,只是對某些人的品味,實在沒有多少好評。
牀板斷裂,牀腳塌陷,被子全溼掉,這都屬於平常事件了。只要他們一進入親密狀況,要幹情人該乾的事,外頭生生能給他鬧出,着大火,發大水,又或是外敵入侵警鐘長鳴,全教上下,立刻集合的若干嚴重事件。
有時候不得不佩服那幫子人,狠下心到處放火的決心,又或是,把沙漠中心的綠洲弄出大水災的恐怖創意,和特意把對頭放進總壇,只爲了破壞他們辦好事的惡毒用心。
倒是有幾次,狄九和傅漢卿在一起,整夜居然一點意外的事都沒發生,倒害得他們兩人一夜沒睡好,睜着眼睛等這幫人搞怪,一直沒等到,也不知道是該意外,該吃驚,還是該失落。
當然,除了這些下作無賴的手段之外,居心險惡的事件也在進行中。
很短的時間內,二人就碰上一系列極容易在彼此之間引發誤會爭吵的事,總會無巧不巧地聽到有關對方的壞話,和見到極爲破壞彼此感情之事。
可惜,傅漢卿是聽而不聞,視而不見,也不知道是真遲鈍還是假糊塗,反正他是一個心眼到底了,而狄九呢,反正所有在他面前說過傅漢卿壞話的傢伙,都被他親自拎到刑堂,非常友善地詢問關於犯上之罪的處罰條例去了。
不可否認的是,在這段時間內,狄九對傅漢卿的感情的確是在突飛猛進的。而促進這份感情飛速增長的功勞,無論如何是要歸於諸王的。
原本狄九隻是打算做一個完美的情人遊戲,然而,被這麼多人反對,承受這麼大的壓力,便怪不得他的抗力也越來越大了。
當他無數次冷眉冷眼,駁斥別人的勸解,坦然大聲說,我一定要和他在一起時,這誓言也許無聲地便進了心中。
當他無數回在別人指責傅漢卿的愚蠢迷糊笨拙可惡時,怒而擊案去細數那人的真誠坦然專心無欺時,他其實並不知道,有的話說得多了,記得最深的也許反而是他自己。
別人說那人,即不嫵媚,也無風華,哪得值得溫柔相待,他可以振振有詞,說他俊朗可愛,相處如春風拂面。說得多了,再看那傻乎乎的笑臉,便也覺得不再可厭,倒還可親了。
在那麼長的歲月裡,他們總是在一起,同心攜力地挫敗諸王的所有暗算詭計,看到諸王失望的樣子,就算是他們,也會悄悄得意偷偷笑。
有了共同的敵人,有了同樣的目標,每一次眼神交流,彼此都明白心意,每一次平地風波,彼此都不會擔心。
他們不會誤會對方,他們不會彼此反目,他們相信彼此,他們親近彼此……
一直一直,他們總是在一起的。
於是,日子象水一樣流過,無數的歲月悄悄地從指尖劃過。
諸王還是一直同他們做對,找他們麻煩,以破壞他們親近爲樂,以影響他們的感情爲目的。
很奇怪這些出色人物,做起棒打鴛鴦之事,手段爲何如此拙劣。
不過,細想起來也是難怪,這幫子大魔頭們,要幹壞事何需如此費精神,瞧誰不順眼,殺掉就是,何苦這麼麻煩,真要挑拔離間,他們也不是沒本事讓人家父子相殘,夫妻反目的,只是那些個手段又實在不好用。
畢竟他們只是不想讓教主和天王整日卿卿我我,可不想真讓他們反目成仇。好不容易過上安生日子,誰樂意再搞一次內鬨,叫所有人都跟着吃苦受罪啊。
雖說大家也早就承認失敗了,只是天長日久,破壞他們兩個的幸福生活,也就成了習慣,不管有用沒用,隔三岔五,總要來這麼幾回,也算是調劑一下無聊的生活。
閒着沒事,還可以打打賭,不是賭誰能成功,而是賭,誰出手被識破的最遲,哪一個被反擊時不輸得太慘罷了,又或是誰新想出來的主意比較新奇有趣,值得一試。
日子有功,很多舊事初衷都已漸漸忘去。
連狄九都快忘懷,最初與傅漢卿是怎麼走到一起的了,最初的最初,那機緣,那理由曾經是多麼荒唐,多麼奇特,多麼不可思議的。
許多許多年以後,狄九回思往事時,他可以清晰得記起,每一次他們並肩時的笑語,每一次攜手時的心情,每一回,他們識破諸王詭計時的快意,每一次,他們成功反擊後得意洋洋躲起來相擁着大笑時的暢快。
然後,他不得不承認,原來,當時,他真的是快樂的。
原來,和傅漢卿在一起時,他真的曾有過那麼多的快樂。
他曾經爲着許許多多,微不足道的,全無意義的,根本不重要的事,那樣那樣地快樂過。
然而,在當時,他一直一直不肯承認,不肯相信。
他以爲自己是個完美的情人,他以爲自己演繹出十全十美的一切,他以爲,一切的歡樂,一切的欣喜,都是最成功的表演。
他痛的時候,他沒有感覺,他快樂的時候,他也不知道。
他可以一邊抱着傅漢卿大笑,一邊挑眉看諸王頹喪之態,一邊漠然看着時光悠然而去。
就在他以爲一切都將永遠繼續,永遠不會停止時,他收到了楚國大變,方輕塵自戮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