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墜,下墜,沉淪,再沉淪。
他在黑暗中永無止境地墜落下去,眼前光明覆起,依舊是輝煌的寶座,堂皇的殿閣,依舊是那用溫柔眼神,凝視君主的冷心臣子,依舊是一派恭謹地三叩行禮,然後微笑着說:“請觀臣心!”
循環往復,無窮無盡。
一次次黑暗復又光明,那幻影中的絕情男子,一次次微笑着撕開自己的胸膛。
痛。奇痛入骨。他是方輕塵,所以,他躲不開幻影中的方輕塵那每一點的痛。一次次剖開胸膛,一次次感受那無邊無際的痛苦和絕望。
他在旁觀,也在親歷,卻還是一次次伸出手去,試圖去抓住那個瘋狂地嘶喊,絕望地呼喚,無望地試圖挽回一切的少年。
若鴻,醒來!
黑暗中,方輕塵已經不自覺地蜷起身軀,在低低地呻吟。撕開胸膛,挖出心臟,一次又一次,撕開,再撕開。強烈的痛苦一層層疊加起來,就是再堅強的人,也終將崩潰。
原來,楚若鴻,從來不曾忘記過是他親手逼死了方輕塵。
這一幕已經在他心中定格成爲永恆,在他最深最深的潛意識裡,這最慘痛的過往,就這樣,一遍又一遍,永不停息地重複着。
他受不了。所以他封閉自己的意識,斷絕自己的思維,將這最殘酷的一幕深深埋葬,在地獄烈火之上,爲自己營造出最美麗的花園。
他的生命,永遠停在了那一瞬,那一天。陽光燦爛的園林之下,黑暗的潛意識裡,一切的苦痛,一切的悲傷,一切無可挽回的故事,卻依然在不斷重演。
只是,他可以以爲自己不知道。他可以在那陽光燦爛的園林中,等着那個安然入睡的人,慢慢醒來。
現在,方輕塵碎毀了那個幻境,他和他,便一起在這深不見底的地獄裡沉淪。
方輕塵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持多久。
那個孩子,也正在一次次經歷失去生命中至親之痛,若鴻,醒來!
又一次光明,又一次對上楚若鴻的雙眼,方輕塵咬牙,忽然將自己努力收束的思維散開!
不再去試圖去保護自己,不受楚若鴻思緒的影響。他散開自己的思維,用他的意識,去包容他!
一遍又一遍,永無止息地,楚若鴻在哀呼,慘嚎,痛叫,少年的絕望,少年的驚恐,少年的懊惱,每一點每一滴,鉅細無遺地反映在他的思維中,腦海裡。
方輕塵一聲聲慘叫,將自己縮作一團。
靈魂被撕裂,心臟被碾作飛灰,每一滴鮮血都寒冷如冰,若鴻,這是你的痛嗎?既然有忌有疑,爲什麼,你又要有這樣的痛?
他捂着心口,拼命地顫抖,下墜,下墜,下墜,這地獄沒有盡頭。方輕塵拼命咬牙,卻無法阻止自己慘叫呻吟。他是驕傲倔強的方輕塵,現在,他也是那個軟弱無能的楚若鴻。
地獄裡,漸漸沒有了楚若鴻的影子。軟弱的楚若鴻,有了他的意識的包容保護,已經又關閉了自己的心靈,躲避了起來不再去看,而過於強悍的方輕塵,卻陷在了這幻境裡,能入而不能出。
“輕塵,好起來,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迷茫的思緒裡,幻出一張美麗的容顏,淚痕猶在,關切深深,凝視着臥病在牀的他。
他的女王,爲他大施功德於天下廟宇,爲他舉國張榜求醫,爲他大赦天下,爲他向天祈福。爲他停朝十日,爲他日夕守候。
然而,她卻不能坦然對他說一句,輕塵,你不用擔心,你不用難過,是我錯了,我不該忌你,你是我愛的人,我若是連你也不信,還能信誰?
他一直在等這句話,他等了有多久?
退出朝堂,交出權位,漸漸消沉,漸漸體弱,那可曾全是演戲,那可曾全是虛僞……
她的眼線,就布在他的周圍。她早就知道他在等。眼看着生機活力,一點點從他身上消失,她焦慮,她落淚,然而,一直一直,那一句話,她卻不能說。
他一直對她微笑,即使她調回能臣制衡她,即使所有的權位輝煌,已悄然淡去,他依然用溫暖的眼神看着她。我在等啊,你也知道,我在等。
等我終於已經不想再等,等我閉目沉睡而去,你卻在我榻旁痛哭失聲。
我的女王,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我也是人,我也會痛……
顫抖着墜落,這黑暗永無盡頭,這地獄永無盡頭。
“輕塵,我看錯了你!你竟做出這種事?”
他那美麗的妻子怒氣衝衝而來,迎面就是一耳光。
他微微冷笑,漠然避開。真不好意思啊,照規矩,不管他是否有錯,只要君主如此氣憤,他都應該乖乖挨一巴掌,然後跪下來請罪。可是,他從來不是一個溫順的臣下,更不是一個賢良的丈夫。他總記得她是他的妻,卻總是不願牢記,她也是他的女王。
那美麗的女子在指責他些什麼呢?他已經懶得去聽。他刻意縱容那拙劣的陰謀發生在自己身上,其實不過終究是……捨不得。他竟然會想要看一看,如果唯一她不能給她,那麼,愛情,信任,尊重,瞭解,她是否能肯留給他。
他不過是在犯傻,明知道結果,卻還最後一次努力,想最後一次試試看,她與他之間,還有沒有最後一點點機會。
當那憤怒的火焰轉眼吞沒包括他在內的整座宮殿時,他聽到了她驚恐而悲痛的呼喚。而他,只是冷漠地一笑,爲自己倒了一杯酒,在烈焰捲起他的衣角之時,一飲而盡。
我的妻子,身爲女王的你,也許永遠不會明白,一個耳光,就算不曾打着人,也一樣會如此傷人。
方輕塵死死咬着牙關,咯咯作響,烈火焚身,而左胸的心口處,依舊奇痛入骨。
“輕塵,不管是這一壺水,還是將來整個天下,總歸是你分我一半,我分你一半。”
“輕塵,如果沒有你,縱然得了天下,於我又有何益!”
“輕塵,如此天下,我與你,共享之!”
方輕塵閉了眼,不願去想,不願去感知。然而,那一把淬毒的劍,仍然不依不饒,穿體而過!
燕離!那麼多年,和你一路行來,百戰功成,你總覺得我永不怕任何打擊,永不懼任何強敵,你是不是已經忘記了,其實,我也是一個人……
你平淡地叮嚀我,以後無事不要直呼你的名字,而是應當尊稱你爲陛下。你漫不經心地下令,面君時,我也應當解劍……燕離,你可是忘記了,其實,我也可能受傷……
方輕塵痛得抽搐,他閉着眼,可是在腦海思維之間的畫面,卻無法用閉目不看來拒絕,那滿眼滿地滿世界的鮮血,他又再將自己的胸膛剖開,將自己的心臟摘出來。
爲什麼?爲什麼,方輕塵,爲什麼你要撕開自己的胸膛,掏出自己的心?
他呻吟不止,已經分辨不清這到底是楚若鴻的潛意識,還是他自己的潛意識。楚若鴻的,方輕塵的,幾世幾劫,數百年時光流轉,每一點每一滴被他壓入自己潛意識的苦痛,在這一刻,全部爆發出來。
最後一點清明未散,他知道,自己失控了。他知道自己受了最可怕的反噬,他自己的神思,已經反被楚若鴻的神思控制,變得軟弱而無力。然而他神智渙散,他力量失控,他無力讓自己醒過來。
那個驕傲的,任性的,殘忍而無情的方輕塵哪裡去了?那個冷漠地玩弄所有人的方輕塵,哪裡去了?這個軟弱的身體,這顆軟弱的心,我到底是楚若鴻,還是方輕塵……
若鴻……不要!輕塵……別這樣……
他是楚若鴻,想要絕望地阻止方輕塵的自戮,他也是方輕塵,被剝離了那些頑強和冷酷,正渴望軟弱地哀求。
輕塵,不要死,不要拋下我。哀哀的少年,永遠痛楚地呼喚。
卻有誰會聽到,那個微笑着剖心而亡,至死仍用溫柔眼光看着別人的男子,其實也始終在呼喊。
若鴻,不要這樣對我,不要疑我,不要忌我,不要逼我……信我,信我,求你信我!
他要他回京,他回了!
他要他解劍,他解了!
他給他訓練出最好的衛士,而他,把所有衛士都埋伏在四周,防備着他。
他爲他守着國門,護着家園,而他,明明知道他有冤,卻坐在高處,看着所有臣子,拿着那封可笑的信,一句句質問着他!
一步,又一步。若鴻,我很痛。你聽不聽得見,我也很痛!
只是,既然你聽不到,也就罷了!
方輕塵忽然慘淡一笑,輕輕放開了捂住心口的手。
原來,當初剖心之時,他不是不痛,只是痛至深處,便沒了感覺,只餘麻木。
原來,是要這樣一遍又一遍,不斷看着那一幕,他纔會想起,自己那時候,其實還是在痛。
慘呼吧,求救吧,哀號吧。
他無情,所以活該無人理會,他無心,所以活該無人瞭解。這一世又一世,他狠毒絕決,玩弄人心,所以,他活該因着一時衝動,永遠陷在另一個人心中的迷局中,一遍遍,永無止境地重溫當日的痛苦。
黑暗的地獄裡,他不再試圖掙脫。他只是安靜地睜大眼,安靜地一次次看着充滿血腥的那一刻。安靜地一次次感受兩個人,若干世,重重疊疊永無止境的痛苦。
忽然間,眼前一道閃電!天邊驚雷乍起!
“方輕塵,醒來!”
絕壁烈焰,萬丈寒冰,轉眼消融而去。
面前那個剖心而死的幻影,應聲掌心一緊,那顆鮮紅的心,便碎作塵煙。
黑暗的世界中,一片寂靜。他不是不想借機掙脫出去,但是他已經太累,軟弱得再沒有一絲力氣。
有什麼溫暖在一點點驅走寒冷,有什麼力量,在一點點牽繫拉扯。然而,他只是想要好好地休息一下,懶懶地,再不願理會任何呼喚。
痛,還是在痛。他只想靜靜地一個人,默默地忍受這痛楚,熬過去,熬到這痛楚散盡。偏偏卻有個聲音,蒼蠅似地不停在他耳邊嗡嗡:
“方輕塵,醒醒,快醒醒!”
他漸漸焦燥起來,終於一手揮開去:“吵什麼!”
感到手掌結結實實好象打中了什麼,他愕然睜眼,意識到自己正背靠大樹,不顯狼狽地坐着,而眼前一人,披頭散髮,衣冠不整,掩面退開數步,在那裡瞪他:“很好,力氣不小啊,看來你是什麼事也沒有了?”
方輕塵聽了他的聲音,這才確定他是誰,低頭看看自己掌心的鮮血,困惑:“王爺,何故如此模樣?”
就算是秦旭飛這麼厚道的人,也覺得牙齒有些發癢了:“你說呢?方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