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士傑領兵在漫天風雨中行進着。
人人又冷又累,疲乏欲死,可是,誰也沒有想過要停下來。
秦旭飛以少量的兵力將衛軍擊潰四散,卻根本沒有力量去追捕圍捉。而那些一路逃亡的衛軍,必然會以燒殺擄掠作爲他們補給生存的手段。
他們這些後到的軍隊,必須肩負起清掃的任務,早一天擊破一股潰軍,也許就可以多救許多鄉野間百姓的性命。
被殺光屠盡的鄉村民居,被放火燒燬之後的殘屋灰燼……這樣殘酷的情形,他們已經目睹了無數次了,心中直如油煎火燎。
就算擁有天下最強悍的軍隊又如何,就算連戰連勝,從無敗績又如何?他們傾盡全力,也不過只是讓災難減輕一點點而已。保住了大半個穎城的百姓,卻又遺禍於這些鄉野村居的可憐人。
祁士傑催馬行進,臉色沉肅,直到前方有斥候來報:“將軍,我們發現了幾個難民。”
祁士傑略微有些奇怪。這種常規之事,哪裡還需要前方的斥候特意來報。
“指引他們去穎城附近暫時安身就是。”
“將軍,他們說,他們遇上過我們正在追索的那支衛國潰兵,而且……”斥候的聲音也有些怪異:“他們說,那些衛國潰兵,全讓他們的人給殺了。”
祁士傑一驚:“他們有多少人?”
“我們碰上的只有兩人,自稱是出來探路的。他們說,他們一行不到二十人,因爲下雨,又不熟這一帶的路,其他人都在一處被衛人焚燬了一半的村子暫時安頓。”
二十人不到的難民,殺掉二百多衛國潰兵?祁士傑皺了眉,一揮手:“把人帶過來,我問問!”
被帶領來的兩個男人雖然也是骨瘦如柴,雖然神色多少有些慌亂侷促,但卻並沒有普通難民那種極度的恐慌和驚懼。
兩個人手忙腳亂地趴在地上給那個高高在上的將軍磕頭,臉上多少還有些喜色。終於能遇上他們的戰神,他們的三殿下的直屬軍隊,讓這些一路流亡已經太久太久的老百姓,感到了安全和依靠。
祁士傑聽着他們說話的口音,隨口又問幾句家鄉籍貫,風土人情,確定了他們果然是秦國百姓,卻也並不敢完全放心。畢竟在這個混亂殺伐的世界裡,爲了求生,替異國軍隊效力的秦國人也不是沒有。
他淡淡追問幾句,這二人已是忙不迭地分說起來。
“不是我們殺的,是一路護送我們的方公子。”
“方公子?”
“我們也只知道他姓方,而且,他應該是楚國人。”
楚國人?方?
祁士傑一怔,心下浮起一絲荒謬的想法,又連忙自己給掃了開去。“你們如何會與楚國人同行。”
“我們逃難到了楚國境內……楚國的軍隊並不太攔阻我們的。”
祁士傑更覺不解:“既然你們都到了楚國,爲什麼會回來?”
二人神色淒涼,慘淡地說:“不是自己的國家,原來根本容不得我們生存。”
他們這一行二十多人,本來以爲好不容易逃出了戰場,逃到了一個還算安寧的地方,可以過安生日子,卻沒有想到,不管他們逃到哪裡,只要被楚國老百姓發現,必然會糾集了一堆人,拿着棍子來追趕打殺。可憐他們進入楚國之後,一樣是一日三驚,奔逃不止,竟是和在國內逃難時差不多了。
祁士傑苦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秦楚雖然名義上是盟國,可是骨子裡是什麼關係,所有人都一清二楚。留在楚國的秦軍,因爲是遠離了秦楚當初戰火最烈的區域,聚居一處,而且有方輕塵的交待照料,所以當地人還不會真拿他們怎麼樣。
而在秦楚邊境之上,誰家無親人曾經死於征戰。這些逃難而來,無力保護自己也不受官府保障的秦國百姓,自是會承受楚國人的滿腔恨意。
“我們逃得筋疲力盡,同行的人死傷了五六個……”那難民的聲音都是哽咽的。沒想到他們這些在戰場上逃出生天的人,卻會被和他們一樣的普通百姓打死。那些楚國人,紅了眼睛,竟連沒有了力氣,逃得不快的孩子都不肯放過。
“後來,我們終於被上百個楚國老百姓圍住,眼看要讓他們亂棍打死,那個方公子忽然出現了。他一個人就趕散了上百個人,救了我們的性命。他問了我們的來歷,勸告我們不要再停留在楚國境內,否則他救得了我們一次,救不了我們一世,然後就走了……”
那難民急於把事情說明白,很多無關輕重的細節,也就輕輕省略過去了。
那個方公子有些驕傲有些憂傷的眼神,那位方公子問明他們是秦國人後,忽然間的嘆息,忽然間的出神,還有說話時微妙的語氣,神情間莫名的黯淡,這一切,當時在場的人或許都能感受到,只是在言詞之間,卻無法分說明白。
“後來,我們聚在一起商議,最後想着,反正都是一死,死在這異國他鄉,還不如死在自己的國土上,所以,我們最後又一起上路回國,沒想到,在路上又遇上了那位方公子,不過,這次他是暈倒在路上的。”
“暈倒?”祁士傑愕然。“他武功既然那麼高,還有人能傷他不成?”
“不是受傷,好象是發病。他身上燙得厲害,昏沉沉地怎麼叫也叫不醒。他是我們的恩人,我們不能扔下他,又不敢一直待在楚國境內,所以只好帶着他繼續逃。過了好幾天他才醒過來,而那時候我們已經過了邊境線,回到了大秦……”
那兩個人結結巴巴,說了半天。無非是他們苦求他救命,而他雖然不願,最後還是留了下來,答應陪他們一起穿越戰亂地區,到達後方沒有打仗的安穩地方之後再走。
方公子是如何厲害,從各國的亂兵遊騎,還有那些亂匪強盜中保了他們的安全。每到糧盡水絕時,那位方公子,隨便到哪座山上打個轉,就能捕殺野獸,給所有人保命。
只不過那位方公子脾氣不好,不太喜歡與人說話,這一路行來,看到各地的慘況,眼神越來越陰沉,表情越來越森然,大家就是再感激他,也沒膽子跟他套近乎,到現在,竟還是誰也沒弄明白他叫什麼。
祁士傑越聽越是好奇,再細細問了幾句,便令這兩名難民帶路,只是同時也給了手下親兵幾個眼色。
他手下都是精兵強將,刀山劍林裡打滾過來的,自是人人伶俐,立刻分了兩拔人馬出去,一拔人照這兩個難民事先所指點的方向去搜尋,看看那二百名衛軍被殺的屍體是否還在,以此驗證難民的話是否屬實。另一隊人快馬趕去和其他幾路追索衛軍的軍隊聯繫,讓他們立刻趕來策應,萬一這是一個陷阱,身後有自己的人接應,大家心裡也都有底。
做了這樣的安排之後,祁士傑放心大膽地領了人馬,跟着難民向前去,沒多久,來到一處已經被燒得只剩兩三間完整屋子的破落村莊。
十幾個難民紛紛從屋裡出來,看到本國的軍隊,神色卻還是惶然麻木的,直到那最先帶路的人大聲宣佈,這是三殿下的直屬軍隊,大家臉上才露出喜色來。
他們這一路在國內逃亡,秦國的軍隊也常撞上過,但沒人理會他們的求救,有的軍隊甚至還向他們索要糧食財物,說是要資軍抗敵。搞到後來,他們不止要躲異國的軍兵,看到本國的軍隊也是膽戰心驚。
不過,他們也曾聽別人說,三殿下帶回國的那支軍隊,卻是不會盤剝老百姓,還會加以保護照料的,而方公子彷彿也很贊同這個說法。方公子是大家的保護神,主心骨,自然他說什麼,就是什麼。
此刻見了這麼多秦軍,而且大多神色和氣,衆人自是心中大定,覺得一直以來的流離之苦,終於有了到頭的希望。
祁士傑過來問起那位方公子的所在,早有人領了他到一處房子外頭:“方公子有些不舒服,在裡頭歇着。”
這聲音裡隱隱有些憂慮,那位方公子身體好象不太好,常常發病,又不肯對人細說病情,只是每回不舒服,就一個人躲得衆人老遠,大家雖擔心,卻又不敢違揹他的意思接近他。
祁士傑點點頭,一手按劍防備,一手推開房門,行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