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輕塵微微一笑,靜靜等柳恆說下去。
“外面那些流言,殿下自是不知情的。但方侯何等人物,不可能不曾聽聞,爲何竟能無動於衷?”
方輕塵悠然一笑:“流言這麼有趣的東西,多傳傳也沒什麼不好。大家的日子這麼單調無趣,能添些樂趣也是妙事。”
“方侯就不爲自己的名譽着想?”
“名譽?”方輕塵做驚訝狀:“你聽了哪一句流言裡,提到了我方輕塵三字?”
柳恆氣結。沒錯,天下人只會傳,秦旭飛好男風,貪逸樂,國喪兄喪,國家荒敗之時,猶自與人牽扯不清,還華屋錦室供養男寵,任那人收受百官賄賂,作威作福,亦不干涉……
至於那男寵是誰,可是沒名沒姓。若是方輕塵真的好意思不認,可不也就真的不認了?
“流言中雖沒有明着提到你,但是,我們軍中諸將,自是人人都知道是你,便是那些足夠聰明,耳目足夠靈通的官員們,怕也是已經猜出你的身份來了。”
“那又如何?凡當事人不承認的,一律都是謠言。我又不象秦旭飛,他的身份明擺在那裡,燈籠似的亮。我的身份,只是含含糊糊,少數人心知肚明罷了,誰又真敢在這種時候,站出來多嘴?”
方輕塵又是悠然一笑:“不知情的人,不知道是我。知情的人,知道了是我,又有誰會真的相信,我是秦旭飛的男寵。”
柳恆無言了。是啊,方輕塵的身份不暴露,流言再多,壞的也是秦旭飛的名聲,與他無關。方輕塵的身份暴露出來,以他的權威尊榮,所謂的男寵之說立刻就不攻自破,於方輕塵本人,更是不可能有半點損傷。總之不管怎麼算,都是秦旭飛吃虧。
“怪不得方侯任憑這流言越傳越是荒唐,也不理不顧,原來存的竟是如此心思。”
方輕塵冷笑一聲:“你覺得我心懷鬼胎,那你們自己呢?哪一個不是袖手旁觀,樂呵呵,等着看熱鬧,恨不得這謠言傳得越玄越好。你們這些知道我身份的武將,心中又有多少好意?”
柳恆覺得有些冤枉。雖然他私心裡確實也有點看熱鬧的心思,甚至好幾回因爲好奇想秦旭飛知情後的反應,而差點忍不住去點醒秦旭飛。但是放任流言到處傳的人裡面,好象並不應該包括他吧。
“還有包括你父親在內的,那些消息靈通些的文官。這些人,應當也早就猜出或者套問出了我的身份。他們既然已經知道了我是我,便該明白,所謂男寵之事,純屬流言。可是,卻也沒有見到任何一個文官站出來極力闢謠,加以制止。爲什麼?”
柳恆心頭一堵。軍中的將領們不干涉這件事,自是因爲大傢俬底下都把秦旭飛當做極親近的人,所以難免有點小小的惡作劇看熱鬧的心思。這固然是唯恐天下不亂,卻絕無什麼惡意。
但那些文官們,知情而無所作爲,卻只能說明,這些礙於情勢,不得不接受秦旭飛成爲君主的人,私心裡,始終沒對他建立起真正的忠誠來,因此也不會有那種替他維護聲名的熱情和勇氣。
至於那些對於這種會影響秦旭飛名聲的流言,不但置之不理,甚至暗中推波助瀾的人……
“你放任謠言,是不是也想借此提醒我們,多多注意百官,不要以爲大局已定就放鬆警惕。只要借這次謠言事件,多多調查百官行止,和一些極過份流言的出處,也便能查出許多心懷二意之人,就算眼前不便處置,心裡有了數,將來也能防備?”
方輕塵懶懶洋洋道:“這些都是你自己說的,與我無關。”
柳恆怔怔看着他,良久不語。方輕塵有些不耐煩了:“你偷偷摸摸地來找我,總不至於就是要問我這些雞毛蒜皮的問題。”
柳恆終於長長嘆息一聲:“方輕塵,你到底是怎樣的人?一次次,你總是這樣,漫不經心,渾不在意地替殿下做了許多事,卻又總不承認。你是不是也一樣可以撥弄籌謀,將許多人捲入戰亂,讓兵禍連綿,赤地千里,然後卻還是這樣,漫不經心,渾不在意,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
方輕塵脣邊極緩極慢地綻開淡淡的笑意,擡眸,眼神裡都帶着微笑,看着柳恆:“我也罷,秦旭飛也罷,甚至也包括你。我們的身份地位,權力職責,註定了我們翻手覆掌之間,都影響掌控了無數人的生死存亡。把許多人推進地獄的事,我們都做過,而以後,也許還會一直做下去。柳恆,莫非你竟以爲,你或者秦旭飛,就比我清白?”
柳恆黯然。“你說得沒錯。我們誰也不清白。但是,我是秦人。秦國的土地百姓,是我發過誓要守護的,那些倒在戰場上的將士,每一位都是我的袍澤。所以,雖然我也不清白,甚至我還曾經從中得利,可是,我終究還是要問你一句……”
他注目望着方輕塵。
“是你,對不對?”
方輕塵連眉毛也沒動一下:“你既然來問我,想必是已經完全確定下來了。”
“是。只要還有一絲不確定,我就不會對你提一個字。我和秦國都不能承擔你的憤怒,殿下更不願你受任何冤枉委屈。”
“既然都已經確定了,爲什麼還要多費口舌來問我?”方輕塵似笑非笑看着他:“想來大義凜然地責備我?還是想滿懷被騙痛苦地來問我,爲什麼?”
柳恆靜靜站了一會,終於長嘆了一聲。
“方侯……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楚國。若說我這個秦人,可以因此而指責什麼,那真是可笑了。你是爲了你自己的國家而努力,正如我們爲了我們自己的國家而努力一樣。更不要說,你並沒有在布好陷阱後,就袖手看好戲。”
他神色漸漸落寞:“一次又一次,你幫了我們這麼多,卻從來不居功。你不止是救過殿下,也救過所有人,甚至在很多細微之處,你也都給過我們許多指點。很多事,我們沒想到,你考慮到了,總是用你的方式來引導我們去理解醒悟。沒有你,現在的秦國,還不知道……”
他頓了一頓,才能接着說下去。“如果我可以只將你看作是楚國方侯,該有多好!那樣我只會承你的情,只會感謝你,感謝在勝券在握之時,仍舊放我一條生路。”
柳恆慘然一笑。“可是我不能。經歷了這麼多事,對於我來說,你是楚國的方侯,你更是方輕塵,而我依舊是個秦人。整個秦國,千里江山,無數軍民,都被你玩弄於掌心之上的時候,我卻在與你爲友。我不可能不怒,不可能不痛,我也不可能心平氣和地接受這一切。知道了這些,我的心中已如油煎火炙一般難過,又何況殿下……”
“如果他脆弱地連事實的真相都不能面對,那麼,你也就別指望這種人當了皇帝后,還能挽救這個危難破敗的國家了。”方輕塵聲音冰冷,決然打斷柳恆的話。
柳恆苦澀地一笑,嘆息一聲。
“罷了,我本來就辯不過你。我來這裡,也不是爲了指責你,或是同你爭辯什麼道理。我只是來告訴你,我知道了,而且,我馬上就要進宮去,把所有的調查結果,告知殿下。”
方輕塵倒是一怔:“你還沒有告訴他,卻跑來同我說?這件隱密,你絕對還沒有對第二個人說過,對嗎?”
柳恆嘆息。現在秦國這種局面,哪裡還有力氣再去和楚國打仗拼命,爭個是非對錯。以秦旭飛現在這種心境,他哪裡又還能讓秦國別的人得知真情,再來逼迫秦旭飛。
這種事……不保密,還能如何?
“也就是說,現在只有你一個人知道真情,而你一定也已經盡全力消滅痕跡,所有你追查到的活口,都已經被你滅口。”
方輕塵笑得冷酷:“所以,只要你死了,秦旭飛便永遠也不會知道真相。就算他心裡能猜個七七八八,但正如你所說的那樣,只要有一絲不確定,他就不會向我問罪,在任何情況下,他都不肯冒險,讓我受絲毫冤屈誤會。”
方輕塵慢慢長身站起,一步步向柳恆逼近過來,語氣雖然散淡,眉眼中,卻隱隱有些猙獰之色。
柳恆有些索然地看着他:“你根本不會殺我,又何必嚇我。”
方輕塵愕然悻悻。你知道我這麼大的秘密,我憑什麼不殺你。我跟你很有交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