酥餅破碎,卻猶自帶着容謙胸膛的溫暖。
燕凜笑得象個傻瓜一般地接過來,把碎開的餅都吃光了,然後擡頭望着容謙,繼續笑得象個傻瓜。
那個晚上,他們誰也不曾睡,在一起,說了很多很多的話。
“容相,是我不好,我……我是有幾天手足無措,我知道無論你是誰,你都是容相,但當時,真的有點傻。我對我自己說,一切不會變,一切都可以和以前一樣,可是,一看着你,就光想着那事,竟忘了以前是什麼樣了,我……”
這麼長的一段時間,已經足夠讓燕凜理清心緒,調整心態,也能夠面對容謙說明當時的心境,只是一邊說一邊懊惱,都有些不明白,自己怎麼就這麼笨拙。
“容相,你總是待我太寬容,總是替我想得太多,一發覺我心中還有些負擔,就走得那麼快,你是怕你在我身邊,反而逼得我越發着急慌亂,可爲什麼要有那些顧慮呢,我犯傻時,倒情願你打我幾拳,吼我幾聲,罵我胡思亂想。無論如何,你都是你,也許我就會立刻知道,我有多笨了。”
容謙只是笑,打人式教育不是他的風格啊。那次也是傷勢發作後,全身無力,打起人不疼不癢的時候,才捨得打的。
“其實,容相,我……我當時就想明白了,只是我用了好幾天時間讓自己適應,讓我自己不要有什麼彆扭和不自在,我……”燕凜皺了眉,努力想用忽然間貧乏起來的言詞,說明心境。
容謙微笑:“我明白。”有很多事,想明白是一回事,生活中相處的種種細節小事,又是一回事,這一切,不是簡簡單單,一句話,一個念頭,就可以立刻改變或不改變的。
“要是這樣的話,我要走的時候,你應該都可以一切如舊了,爲何卻又讓我走了?”
“容相,你治好了傷病,我很高興,青姑娘也一定會很高興的,我見到了你這樣歡喜,她自然也是想要見到你的,她是你的妹妹,是你的親人,這麼大的事,她也應該能夠最快見到你,而且,可是,容相,我願意你和青姑娘相聚幾天,但你這個幾天也太長了……”
燕凜很鬱悶地指控:“都快兩個月啊!我不寫信給你,你就不回來嗎?你會覺得,我想通那麼點事,努力讓自己以平常心面對那麼點事,會需要兩個月嗎?”
啊,發現我的身份,只是那麼點事啊?
容謙努力忍着笑,正色道:“我也奇怪啊,爲什麼差不多兩個月,你也不找我,我不寫信給你,你就不主動先寫給我嗎?你生氣着急的時候,竟不知道我也會生氣着急的嗎?”
容謙難得這般調笑,燕凜十分無奈,但不管如何,想到自己也能讓容相生氣着急,心間又有些快意。一時竟不知是該氣還是該笑,只得帶點懊惱,卻也帶些歡喜地瞪他;“容相……”
那一天,皇帝下了朝,便一直在宮門外等着,等着,一直等到夜深人靜。
那一夜,皇帝又宿在清華宮,而沒有去往後宮任何一處,只是,他不再孤獨一人。
那一夜,清華宮當值的太監宮女們,在寢殿外聽了一夜的笑聲,初時低沉,漸漸高揚,彷彿不介意讓全世界聽到的歡快。時而溫潤,時而飛揚,時時交錯而起,彼此難辨。
於是,一切又回到當初,容謙回小樓之前,只是,如今容謙已擺脫傷弱不堪的身體,用不着燕凜再那麼小心翼翼地呵護照料。
他們常常在一起,儘管相處的時間,並不算多。燕凜總是很忙,國家,政務,官員,宗室,妻妾,愛子,他儘量減少不必要的活動,但真正需要去做的事,需要去顧及的人,從來不曾拋諸腦後過。
燕凜在的時候,容謙很高興,燕凜不在的時候,容謙也能過得很愜意。
他可以懶洋洋在陽光下的花叢裡邊打瞌睡邊看書,也會大大方方去甘泉宮,在樂昌的笑顏中,逗弄小小的皇子。
不再被傷病所負累,他自自在在,行事方便從容許多。並不拘困於宮中,沒事時,一個人出去走走看看,瞧見什麼市井上好玩有趣的東西,就給小皇子買幾件,信手搭着給燕凜也選一件。
也會自自然然去拜訪舊日友朋,當年的下屬,敘敘往日情誼,只不過在發現大部份人面對他時,多少有些彆扭不自在後,他便不再做這樣的嘗試了。
發生瞭如此神乎奇神的事,有幾個人能不受影響呢,畢竟不可能人人都似燕凜一般,輕描淡寫地說“那麼點事!”
有時候,燕凜好不容易忙完正事,回去一看,容謙卻不知去哪裡閒逛悠遊了。他也便笑一笑,渾不在意地等候。
有時候,容謙拿着一本書,閒坐花間,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半日纔看了幾頁,遠遠地燕凜來了,卻也不驚動他,只笑笑坐在後頭,看他這等懶散樣子,只覺得心滿意足。
多少年來,容相爲他,爲燕國,揹負了那麼多,終究也有,如今放開一切,悠然享受的日子。
容謙知道他來了,可是這麼暖的陽光,這麼舒心的景緻,竟是懶洋洋提不起招呼的精神。
燕凜也知道他知道自己在旁邊,卻也同樣不想出聲,只是這樣微微笑着,就坐在同一片陽光下,感覺着拂到身上的風,都帶着他的體溫。
他們相處,再無需刻意親密,也不必刻意小心在意,呵護倍至。有時候能說一夜的話,有時候,坐在一起,各做各的事,半晌不交一語,但無論怎樣,只要看他與他在一起,即使是旁觀的人,也可以感覺到那種自成一體,共有一個小世界的溫馨和默契。
儘管,其實他與他,是不同的人。
雖然燕凜是容謙教出來的,但他們的性情,爲人,和理想可以說是完全不同。容謙雖然幾世以來,都忙於政務,調教國君,但本人對於和國家相關的千秋大業並沒有什麼興趣,掌握一個國家,展示所有理政的才華,都不過是照顧小皇帝所必要的手段罷了,只要達成這個目的,其他的都無所謂。燕凜卻是一個有絕對野心和權力慾的人。他能夠英明地治理國家,令國勢日強,百姓生活越來越好,自己也能從中得到很大的滿足感。
燕凜的生活裡,充滿着殺伐決斷,權謀機變,而容謙卻儘量讓自己的生活,更悠閒更自在一點。
容謙不會過多地介入燕凜那身爲強國之主,叱吒風雲的事業中,就象燕凜也不會陪着他,完全地享受那悠閒平靜的日子。
他們完全可以體會彼此的心思,也可以接受對方的堅持,對於一些和自己想法完全不同的事,儘可能地包容,卻絕不會過於遷就自己去完全融進另一種生活。
那樣地愛護他,所以可以接受他隨性自由地按自己的心意行事。
那樣地在意他,所以萬事考慮他的想法做法,卻也絕不會放棄自己的想法和做法。
所以,就算容謙在宮裡,該忙的事,燕凜一樣在忙,容謙從來不覺得有什麼問題。
所以,容謙總是會離開,燕凜每一次都是微笑着相送,因爲他知道,不管天涯海角,那個人也總是會回來。
他與他都把對方看作極重要的人,但他和他的生活,卻不可能僅有對方。
燕凜有他的國,他的家,他的事業,而容謙,從來不會讓自己淪落到,只能無所事事地守在某處,等什麼人有空來尋,即使那個人是燕凜。
他們能給予對方最大的關懷信任和尊重,就是在對方面前,很自在地做他們自己。
容謙離開燕凜之後,有時候會去和青姑安無忌他們相聚幾日,但大部份時間,還是容謙自己一個人,擔風袖月,遊遍南北。
他入繁華都城,也經偏僻小村,他和普通百姓一樣踏青遊湖,攀山觀巖,也施展絕世身手,凌絕頂,入大漠,登雪山,行絕壁。他也拋開俗念,只醉山水之間,他也結交朋友,把臂共歡。
他行過那麼多山山水水,便把那大好山河,如斯美景,繪於筆下。便把那繁榮盛世的光景,百姓安樂的生活,記於文字。所歷所見,諸般趣事,種種妙聞,大千世界,萬丈紅塵,他總會細細化於筆端,遙遙寄給燕凜。
他不是自己在遊歷,也是在代那困在深宮中的燕凜,看盡這一片山山水水,每思及此,就是偶爾生起一些寂寥之意,也都淡淡散去了。
有時,他看何處城防不妥,哪處雄關有失,哪些地方還處於貧困之中,哪裡的官員過於狠酷,以至百姓悽苦,這些他也會寫在信中。
他雖是用一個全新的身份遊歷,但身上一直藏着燕凜所給的最高令符公文,可以直接接管各地政務,對官員也有臨機處置之權。
不過,一般來說,即使看到貪酷的官員,發覺不妥的政令,他也不會自己直接插手去管,而是告之燕凜,讓燕凜通過正常的國家程序來查處或糾正。
相比之下,燕凜的回信反而寫得少些。宮中生活沉悶,少有什麼特別之事可以和容謙分享,便心中有許多思念,燕凜卻也不會過多糾纏於書信之間。
容謙總是離開一陣,又回到京城住些日子,來也從容,去也灑脫,從來也不曾拖泥帶水。燕凜總是歡喜迎他,也微笑送他,亦難見不捨哀容。
容謙回來,總會帶些東西給燕凜,有時是各個地方的特產,有時是他覺得甚有意趣的閒飾雅玩,有時,不過是某地美酒,某種小吃,有時,又會是田間豐收時農民採摘的稻穗,會是春天踏青時,百姓摘了把玩在手中的柳枝。
整個國家的強盛安逸,百姓的快樂富足,便也在這些點點滴滴的小東西里,包含已盡。
這幾年,容謙回來,便與燕凜大大方方相處,從來不避嫌疑。但他本人對國家的功績,和超然的地位,註定所有人都只能仰望着他,不管是朝中還是宮裡,對他和燕凜如此親密的關係,也只能懷着複雜的心態接受,惡意,誹謗,妒忌,等等東西,也許不是沒有,但根本就沒有人敢於流露出來。
他對待後宮中的女子,溫和坦蕩,因爲愛惜燕凜,所以願意給予最大的善意,因爲尊重自己,所以,也不至過於親近示好,或是刻意疏遠冷淡。
這樣的生活極是自在逍遙,只除了偶爾升起的一些煩惱。而這煩惱的根源,自然就是離開小樓之前,他們討論的那最後一條規則。
如果沒有那一番討論,容謙根本不會有那些莫名其妙的雜念。
現在的生活,不是不快樂的,但是,偶爾一個人站在最高的山頂,又或是一個人置身最熱鬧的集市,甚至是在皇宮裡,無意中看着燕凜專心批看奏摺的樣子,都會莫名地有些悵然。
這樣的生活,也許仍有許多不完美,然而,竟是他無數載生命中,未有之適意。可是,這樣的快樂,也不過彈指數十年時光,在此之後,還有五千載的歲月,要悠悠空度。
雖說趙晨曾笑着說起冷凍入眠,一覺睡過五千年的想法,可容謙卻知道,只怕他們這幾個人,都不會這麼做。容謙自己是不喜歡取巧,方輕塵是驕傲地不屑逃避,而風勁節,則是有足夠的勇氣面對自己的選擇。
既然選擇了,便應去承擔。無需怨尤,不必他念。
如果只是他自己的煩惱,他自己的悵然倒也罷了,可是每每見到燕凜的微笑,燕凜的眉眼,燕凜的快意,心中便多少有了牽掛不捨。
這樣地愛護着他,終究還是要看着他一逝不返,那樣鮮活的生命,竟也有完全毀滅消失的那一天。
一件事,若本來全無指望,根本不能更改,倒是還罷了。但忽然被點醒,知道可以改變,可偏偏那希望即小,又極其複雜,反而叫人添了許多煩惱。
容謙常和幾個同學通訊息,知道風勁節教了盧東籬功法,卻根本和長生之事無關。知道方輕塵寫了天書,卻一直沒給秦旭飛,還是前兩天喝得半醉,一時糊塗纔給出去的。容謙明白,他們也是在猶豫不決,暗中掙扎。
所謂神仙喜愛上的凡人,於是告訴凡人修煉之法,把凡人也變成仙人這種故事,聽着倒是圓滿,其實問題一大堆。
且不說功法本身的問題,容謙甚至不能確定,讓燕凜走上這條路,對他是好還是壞。
長生,真的幸福嗎?
擁有漫長的生命,其實也就必須承擔無窮無盡的孤獨寂寞,以及找不到歸屬的失落。
整個世界與你都沒有聯繫,茫茫塵世,找不到可以一直牽繫的人。所有愛過恨過努力過的事,都一一消散,這是什麼樣的感覺。
人是社會性的動物,一個孤獨的長生者,一個找不到屬於自己羣落的長生者,會否被自己那漫長的生命逼瘋。
就算未來的歲月裡,有自己和他作伴,又如何呢?他和燕凜,都不是那種會把所有的生活,所有的幸福快樂都繫於一人的人。
更何況,燕凜是皇帝,是一個絕對有野心有權力慾的皇帝。他不是聖人,他所付出的一切努力,不是單純的爲國爲民,也是藉着爲國爲民鞏固他的統治,掌控他的權力。
燕凜喜歡這樣的生活,儘管這生活有種種的束縛,種種的缺陷。但這樣奔忙着,奮鬥着,努力着的燕凜,確實是在綻放着他的光彩。
而一個無所事事的,遠離了最高權力的,且必須面對無窮無盡生命的燕凜,是幸,還是不幸……
容謙少有地茫然,困惑。他舉棋不定,難以決斷。他不知道,自己那些隱約的念頭,到底是不忍讓燕凜逝去,還是純粹只爲了讓自己將來不致寂寞。
他沒法下決心讓燕凜去練那功法,卻又總也忘不掉那件事。直到上次回京,正碰上燕凜失眠,容謙純爲幫燕凜增強精神力量,治療失眠,才把功法相傳,也並未透露除治病以外的玄機。誰想,燕凜卻自己看破了真相,並直接下了決定。
他說,我不練。
於是,容謙平靜地點頭,平靜地接受,此時,他反而釋然,不再矛盾忐忑。在燕凜表明態度的這一刻,容謙已經決定,把未來那五千年的歲月暫時忘掉,他只需要珍惜眼前,只需要在意眼前。
他甚至在認真地考慮,是不是要長留京城,儘量減少離開的次數,是不是要真的再當一次太傅,再給幾個皇子當老師,哪怕是陷進他避之唯恐不及的權爭之中,哪怕是被後宮所謂的宮鬥謀算在內,但如果,這能讓燕凜更高興一些,似乎也不是不可以的。
他能與燕凜相伴的歲月,是那樣的短暫,爲什麼,他還吝嗇地不肯付出更多。
然而,在下一刻,燕凜還是那樣定定地看着他,眼中的光華,在漸深的夜色裡只覺幽深無盡:“我決定,在你沒和我說明白這些功法會否連累你之前,我不練。”
容謙一怔,失聲問:“什麼?”
“我是說,天規,法條,懲罰,處置,後果……”燕凜目光死死地盯着容謙,唯恐這一刻被容謙虛言欺騙了去,“我說的,容相,你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