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長清努力想爲燕凜增加同情分,而容謙其實早已頹然。
這個可憐的孩子是他教出來的。這個可憐的境況,是他逼出來的。
是他逼着那個孩子,走一步,想十步,時時刻刻,關注着大局,在意着家國。還不過二十歲的年紀,卻已連肆意地活一回,愛一回都不敢,連最私人的生活,也要放上天平去細細稱量。
爲什麼一定要聰明能幹,爲什麼一定要精明敏銳,爲什麼一定要比別人看得更遠,想得更透徹,做得更多?
昏君也許是世界上最舒心的工作,可是明君……明君呢?
天子跬步,皆關民命。那樣看不到盡頭的繁重瑣碎,那樣沉重到可以讓人窒息的責任,明君,幾乎不是一個“人”能勝任的工作了。
所以,就是英主明君,在後宮之中,也並不是會如朝堂之中一般,英明神武地將馭下之術,平衡之道用到極致。皇帝也是人,不是機器啊。人都會有想要放鬆,放縱的時候。粉黛三千的後宮,原本就是爲了帝王的享樂而設,誰願意回到了自家的後院裡,還要整日計較盤算,小心在意。
相比那些君主,燕凜是聖明的,是負責任的吧。可是,那些君王們,在後宮嬪妃之間,總有過最純粹的快樂,最盡興的歡娛吧,總有過,燕凜也許一生一世,也得不到的快意吧!
在他們看來,這樣的燕凜,是不是也是愚蠢而可笑。
封長清還在兩眼發直地喃喃自語:“這樣說來,皇上豈不是永遠不能有孩子了?”
“當然不是,皇上只是不想因爲長子的降生,引起任何隱患罷了。”
容謙勉強打起精神,解釋道:“他總會想盡量善待身邊的人,所以,雖然顧忌樂昌的血統,諸妃身後的勢力,也絕不會想真的剝奪她們當母親的權力。我看……”
容謙略一沉吟才道:“站在他的角度,儘量保全所有人利益的方式,就是讓沒有勢力的燕女爲他生下長子。此子雖是長子,但因爲母親身份卑微,所以不會引發朝臣的過多趨奉。在那之後,后妃們不管是誰懷孕生子,因爲即不是長子,也不是唯一的兒子,那聲勢,影響都會大大減弱。居長者母卑,母貴者居次,在這種局面下,朝臣們就算想要選邊站,至少也要等到十年之後,看看皇子們的表現再說。他有了這麼多年的緩衝時間,只要有心,很多事便都是可以防止的。”
封長清心頭一凜,脫口道:“難道最近皇上幸了幾個宮女,就是爲了此事?”
容謙眼神微動:“他幸了宮女?”
封長清臉上微紅。他雖是皇帝身邊的近人,但皇帝這種無關大局的風流逸事,他實在是沒怎麼在意過的:“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宮裡多了幾個從普通宮女冊封成的才人。看上去她們都是因爲碰巧才得的寵幸,有一個似乎是因爲皇上當時喝醉了,還有一個好象是因爲皇上打獵,喝了鹿血,這個……”
封長清苦笑:“這也許真的只是皇上一時意動,畢竟這種事再平常不過,倒是我們多心了?”
容謙也苦笑,他倒情願是自己多心啊。只是,在這個節骨眼上,出了這種“偶然”的事,以他對燕凜的瞭解,要說這是湊巧,要說燕凜還沒有想到這一層,這話連他自己都不信了。
他這裡意興索然,那裡封長清遲疑了一會,才又道:“可是,皇上聽說皇后懷孕,並沒有吃驚生氣的表情,反是極爲歡喜,處處爲皇后安排妥當……”
容謙惘然:“這個孩子,有了帝王的心思,卻沒練出帝王的狠毒。那孩兒雖不是他期望的,但既然來了,他就一定會保護照顧到底的。所以他只好一個人把天大的難題擔下來,心裡苦到極處,臉上還要做出歡喜父親的樣子來保證皇后的地位和應受的優待。”
封長清黯然嘆息無語。
容謙亦是默然。
兩年多了,那個孩子就這樣一路過來,慢慢地用稚嫩的肩膀去擔負一切。他教了他如何做一個好皇帝,卻毫不留情地毀掉了他做個快樂人的可能。
當初離別時,他叮嚀他做個好皇帝,做個快樂的人,是不是太過假惺惺,太過想當然了?
那個孩子,獨自一人,揹負了那麼多。總覺得欠了他,對不起他,所以,只得咬着牙關做到最好,只得拼了命,不要讓他失望,就連天倫之情,男女之愛,都要約束着,盤算着,計較着,不肯隨心肆意。
許多年以前,他爲自己的命運定下了結局,一步步逼着那個小小的,依戀他的孩子,漸漸冷了溫暖的眼眸,寒了熾熱的心。他真的成就了一個帝王。成就了一個一生一世都不敢,也不能任性一回的明君。
可是,燕凜這個孩子呢……這個人呢?他是被他成就了,還是被他毀滅了。
他真的,很想很想還給他那一切。快樂,自由,任性,肆意……真的,很想很想,讓他能象一個有血有肉的人那樣活一回。
然而,神通廣大的容謙,卻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麼。他翻雲覆雨他指掌乾坤,可是面對這樣的燕凜,他卻真的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麼。
他怔怔坐了半日,只覺身心都說不出地疲憊,聲音輕得幾乎連自己都聽不見了:“長清,最近皇上的心情必然極沉重,還要每天裝成高高興興,喜得麟兒的樣子來安慰皇后,欺瞞朝臣。這個時候,別再讓他受任何影響,我的事,還是過幾日再找機會說吧。”
封長清這時已經被容謙一連串的分析驚得心神不定,也無心追究容謙現身的事了,只得吶吶應是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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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不要!”
驚惶的叫聲裡,樂昌一震而起,茫然睜眼四顧,只見滿殿輝煌,明燭燦燦,簾幕重重之間,有宮娥內侍,人影綽綽,遙遙相問:“皇后娘娘……”
樂昌急促地喘息着,額上滿布冷汗,正自迷茫之間,一雙有力的手臂悄悄自後將她擁緊,那淡定的聲音平靜地響起:“沒事,皇后不過驚夢了,你們不用進來服侍。”
恭順的應“是”之聲後,簾幕上的身影轉眼消失不見。
燕凜輕輕抱緊了樂昌:“傻瓜,有我在呢,什麼也別怕。”
樂昌死死抓着她在這人世間唯一的依靠,心裡卻還是一片悽惶。
她看過太多太多皇族的血腥殺戮,秦宮之中,鶯鶯燕燕,姐姐妹妹,殺得你死我活,多少本來寵冠一時的美麗女子,無聲無息地消失無蹤,多少孩子胎死母腹,或是早早夭折。
以前,她的身份卑微,所以她可以悄悄躲在爭鬥殺伐之外,靜靜地看。而現在,她卻是站在了風口浪尖之上,還有她腹中的孩子。
她什麼都沒有。除了一個皇后的名份,她什麼也沒有。她該怎麼樣,才能護住自己的孩子?就算有燕凜護着她,可這皇宮深深,他又豈能時時刻刻護得住。朝臣的敵視,保守勢力的排斥,還有,宮裡那些平時極親熱的姐姐們……
每每一念及此,樂昌就遍體生寒。只是這些苦澀驚懼,她又豈能向燕凜訴說。
燕凜暗自嘆息。樂昌縱然不說,他又如何不知。他不想樂昌懷孕,也是爲了保護她。
他還年輕,比起子嗣傳承,他更注意的是不要引起任何紛爭和隱患。和容謙猜測得一樣,他的確是打算讓宮女來生下他的第一個孩子。
表面上他雖然從不曾冷落了哪個嬪妃,但其實每次在任何一宮過夜,次日這宮妃的飲食之物之中,就會被秘密混進禁育的藥物。只是對樂昌,燕凜再三思忖,終究不忍如此施爲。
樂昌年紀尚幼,發育未全,出於對樂昌的關愛,他在樂昌處過夜的時間又最多。那種控制生育的藥,經常吃下去,恐怕會讓她永遠失去做母親的能力。他雖然想保持國家的平衡穩定,卻實在不願如此犧牲身邊之人。
他原本的打算是,先努力讓哪個宮女生下皇子,然後交給樂昌來撫養。這樣,樂昌有所依靠,而那生下孩子的宮女只要夠聰明,也會明白,這個安排,對包括自己和孩子在內的所有人,都是最好。在此之後,無論誰再懷孕生子,都不會那麼觸目顯眼了。
只可惜,人算從來不如天算,想得太如意的事,往往不可能稱心如意。這段時間他一直是向太醫細細詢問女子不易受孕的日子,小心地計算着時間,以此決定留宿甘泉宮中的日子。可是計算時間到底沒有下藥穩妥,樂昌還是懷孕了。
他慢慢地收緊雙臂,把樂昌牢牢護在胸前,微微低頭,在她耳旁輕聲道:“樂昌,我是燕凜,相信我,我不是你的父親。他可以漠視妻兒的死亡和毀滅,是因爲除了他自己,他不關心任何人,可我不是他,樂昌,信我,信我……我是個男人,如果連自己的妻子兒女都不能保護,我還有什麼臉當一國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