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藏會變成絆腳石,那你能不能沒事也告訴我幾個絆腳石藏在哪裡?”蕭傷悻悻然地說,可見他對傅漢卿把寶藏之事在衆人面前藏得密不透風,卻這麼輕輕易易告訴了狄九,心中是極之不快的。
傅漢卿臉色蒼白地搖搖頭:“世人總會有一種奇怪的寶藏情結,總覺得寶藏一定是無比神奇的,那財富一定是無以倫比的,那力量一定是不可思議的。然而,古往今來,有多少大事,是靠寶藏來成就的呢?而在許多傳說中曾留下寶藏的人,往往都是自己生命中的失敗者。當年狄靖擁有多處寶藏,他的下場又如何?擁有寶藏的人尚且如此,尋找到寶藏的人,就一定可以憑着這種死物,一步登天嗎?”
這番話說來確有道理,卻同普通人正常的寶藏思維完全相反,一時間諸人不免都若有所思起來。
傅漢卿低聲道:“寶藏說穿了也不過是死物,但人們關於寶藏,總有一種思維定勢,彷彿那些財富,那些寶物,價值永遠超過一切。正是因爲狄九得到了寶藏,所以會有很多人覬覦,很多人眼紅,很多人對他憑空生出敵意。就算是他的下屬,也會因此,而對他有過多的期待,過高的盼望。想要讓人對他效忠,他必然也要給予足夠的回報,可是,在所有下屬眼中,這位主子,已有了天上掉下來的敵國財富,那麼,要有多大方的出手,纔可以讓下頭人感到滿意,感到他不小氣呢?”傅漢卿輕輕一嘆“寶藏的財富再多,也還是有限的。狄九心志如此之高,又怎甘坐吃山空,那筆財富理所應當用來開創基業,但是,在我教的敵視,打壓,蒐羅之下,想要另起爐竈,另樹一幟,絕不是容易的事。這種情況下,狄九應該不會肆意地大手大腳爲手下花錢的。”
瑤光失笑:“說得也有道理,就象是窮人向親戚借錢一般,平常人家,給個幾兩,自是天大的恩典,但要是這家親戚,忽然發了一大筆財,卻還是隻給幾兩地借出去,人家不但不承你的情,怕還要滿世界罵你小氣刻薄無情了。”
長時間地說話,讓傅漢卿感覺身體越來越虛弱,精神也極之疲憊,卻仍要勉力振作精神道:“相比有限而過於引人注目,惹人覬覦的寶藏,我教在各國已深深紮下根基的大生意,纔是真正取之不盡,用之不歇的寶藏。我教弟子所得每年的紅利之多,甚至會引得很多民間子弟在羨慕之下重商而輕文。那些反叛的人,固然對我教新制定的種種規矩不甚適應,一心向往過去那種肆意而爲的生活,但這麼些年在教中過來,也早適應了,輕輕鬆鬆賺大錢,安穩得看着自家的財富飛快增長的日子。如今投狄九而去,最後卻發現,狄九能給他的,並不比我教以前給他的更多,很自然地就會感到不快,就會覺得,爲了狄九冒了天大的風險叛教是吃虧上當了……”
傅漢卿急速地喘息了一會,才能繼續說下去“以前,他們享受着我教弟子的一切利益,卻懷念着過去可以放肆而爲的自由,現在,他們可以不受重重規則的束縛,但是很快他們就會發覺沒有穩定而豐厚的收入,沒有安逸而享樂的生活,同樣讓人感覺不舒服。追隨狄九的日子,不會象他們想象中那麼完美的……”
蕭傷點點頭:“說的也是,人心從來不得足,世人總會覺得沒有得到的東西最好,真到了手,也未必就能快活。就是現在,教內對我們的新制,也不是完全沒有反對之聲,沒有怨憤之言的。只是讓那些整天埋怨現在,懷念過去的傢伙,真放下現在的安逸和富貴,重新去過那些不能見天日的危難日子,只怕是再也適應不了了。”
夜叉卻渾不動容:“就算那筆財富並不象我們以爲的那樣可以無所不能,但到底也是個大數目,以此爲憑,狄九的確有可能建立起一片基業。當然,照你的分析,在這種困境和有限的條件裡,他再怎麼發展,也很難威脅到我教,反而能替我教把所謂正道的敵視和惡意全部吸引走。如此算來,得失之間,倒也就不用計較太多了,只是他手上還有許多寶藏裡的神兵利器和武功秘笈,憑着這些,可以讓他武功大增,也可以讓他的下屬,練出極出色的身手,假以時日,對我們一樣有極大的威脅。”
“那些……”傅漢卿愕然發現,自己的聲音已是虛弱得連自己都聽不到了。
一旁的碧落輕輕按着他的肩:“你先休息……”
傅漢卿搖搖頭,有些懇求地望着她。他實實在在,還有很多話,不曾說完。
碧落嘆口氣,自袖中取出一粒藥丸遞過去:“此藥雖能提起精神,對身體終究無益,下不爲例。”
傅漢卿感激地笑笑,伸手想接,卻發現連手都抖得不成樣子。
蕭傷一挑眉,自旁邊桌上拿起一杯水,碧落親手喂傅漢卿吃了藥,蕭傷隨手便服侍他喝了兩口熱水送藥。
瑤光輕笑道:“教主大人,據傳,除了初代的祖師爺之外,還從沒有哪個教主被其他諸王如此服侍過,你面子不小啊?”
傅漢卿聞言只笑了笑,又喘了幾口氣,才能繼續說:“所謂神兵利器和武功秘笈,其實也遠不象我們想象中那麼可怕。武林中人對於神奇的武器,和神奇的武功,總會有許多誇張而不實的傳說,而大家聽得多了,就自然而然把這傳說當了真。而且,幾乎所有的傳說裡,都是越古的東西,越是好的不得了。三百年前失傳的武功,肯定不如三千年前失傳的,五十年前的神兵,一定不如五百年前的好。然而,這種觀念,其實是完全錯誤的。”
他雖然服了藥,勉力提起精神,到底身體還是太虛弱了,終究坐不住地向後靠去。碧落適時替他把枕頭拉高了,叫他靠得可以舒服一些。
“就象是上古神兵干將莫邪,如果拿來和我們廚房的菜刀互劈,我們就會發現,切菜的刀比傳誦千古的神兵好用多了。再好的青銅器也沒有可能比鐵器更鋒利,這纔是事實。幾百年前的所謂神兵,其實也不過就是一些鋒利的刀劍罷了?幾百年間,煉鑄的技術有了新的進步,現在的兵器肯定比當時更好。更何況,幾百年塵封在寶藏裡,無人打理,再好的刀劍,怕也都腐鏽不堪了。所謂的武功秘笈也是一樣。人類的體能是在不斷進步的,現在的人,可以比古人跑得更快,跳得更高,而未來的人,也可以比我們更快更高更強,武功也是一樣,一代又一代地摸索,創新,改進,纔會不斷完善,不斷去蕪存精,達到完美。幾百年前的第一高手,到現在也許只能排進前十的位置,幾百年前的所謂秘笈,又憑什麼可以橫掃天下。更重要的是……”
傅漢卿忽然嘆息了一聲,輕輕道:“寶藏裡有什麼武功秘笈我全都知道,而這些秘笈的內容我也清楚,等以後我身子好一些,有了精神,你們找幾個抄寫背誦都很快的人在我身邊,我能把所有的秘笈全背出來,讓他們逐字抄錄,你們排版印發,咱們的下屬弟子,人手一冊,如此一來,何懼……”
話還沒說完,已被幾個人震愕的眼神嚇得訕訕然住了口,愣了一會兒才道:“有什麼不對嗎?”
大家互相看幾眼,好半天瑤光才輕聲道:“我們以前也知道你對天下武功瞭解很深,但……”也許是心中吃驚太過,瑤光一句話竟沒能說完,愣了一會,還是忍不住嘆息着搖搖頭。
只怕如果不是傅漢卿說出來,誰也想象不到,他竟真的可以對天下武功無所不知,無所不解,他竟真的可以把那些幾百年前的神密武技如此淡淡然地背出來,印出來,其態度猶如那不過是所有人都能讀的普通三字經。
而即使是現在傅漢卿說出來了,大家仍然覺得不可思議,不可置信。
被大家的奇異眼神,看得有些發寒,但傅漢卿還是不得不硬着頭皮說:“以後,如果你們有空,還是多跟我聊聊,如果不介意的話,在我面前展示一下功夫吧,我一定能幫得上忙的,而且……”他語氣頓了頓,才道“狄九知道我通曉天下武功,以前我們在一塊時,他經常遣走所有人,這樣連風信子也無法靠近,這個時候他其實並不是想要和我親熱,而是……”
夜叉冷冷道:“而是,讓你幫他找他武功中的破綻,完善改進?”
“是。”傅漢卿低聲道“他現在的武功,比之當年,不可同日而語,只怕同你們相比……”
他話雖沒說完,那意思自是誰都能明白了。
就算大家接受了傅漢卿的意見,不去全力找狄九報復,但也不會刻意迴避他,有朝一日,狹路相逢,單打獨鬥的話,沒準吃虧丟掉性命的是他們自己,爲他們的小命着想,教主大人是打算難得勤快地主動幫助他們訓練提高了。
接二連三的震驚之後,大家連瞪着傅漢卿的眼神都有些無力了。好半天之後,瑤光才長嘆了一聲:“狄九是怎麼想的,他怎麼會沒發現,你比整個寶藏還有價值,比所有的神功秘笈都有用,他卻棄你而取寶藏?”
“我說過,世人對於寶藏,常會有一種很奇妙的錯誤想法和過高的期待,就算是狄九,也受這種思維影響,更何況,我雖還算有價值,但卻不能象寶藏那樣,隨他使用。”
說這句話時,傅漢卿竟然可以微微笑一笑,儘管那笑容蒼白到了極點。
他永遠不會告訴眼前的這些人。
這些年來,他雖然傾心盡力無所保留地替狄九指點武功裡的破綻和不足,但是每一次狄九有意無意地套問其他諸王的武功缺陷,他卻一個字也不曾說出來。
這樣一個處處保留的情人,本來也不該得到別人全心相對吧?
那一劍的刺出,這一次的捨棄,本來就有更多的理由和無奈吧?
這一次所謂的背叛,他和他,到底誰的責任,更多一些呢?
看着迷迷茫茫,又有些出神的傅漢卿,瑤光終於長嘆了一聲:“罷罷罷,教主即然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也把本事展露到這個地步,我們這些當下屬的還能說什麼?就不怕教主你不把武功秘笈背出來嗎?就不怕你不幫着我們提升武功嗎?自然是無不從命的。”
雖說是終究同意了傅漢卿的意見,到底心裡還是有點不甘,有點怨氣的,這故意的一堆怨岔之語,倒也不算作假。
其他三人雖說是陰沉着臉,竟然是誰也沒有提出異議來。
傅漢卿不喜反急,若不是身子太弱,簡直要勉力從牀上掙起來了:“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是用指點武功背誦密笈來威脅或交換……我給修羅教惹了麻煩,儘量把損害和威脅減到最涉,是我的責任,不管……你們答不答應,我都會做的,我只是……”
碧落忙伸手按他,低斥:“瑤光就愛胡說八道嚇唬人,你還當真了。我們答應你,是因爲,你到現在還在努力盡教主的責任,那麼,我們就該把你當成教主來尊重服從,更何況你的意見的確有道理,你將來打算做的事,也確實對我教有幫助。”
蕭傷也笑道:“我不是不想報仇,只是覺得你的提議更有趣一些,尤其是把那些寶藏裡的秘笈背出來,排版印刷,人手發一冊,這真是太絕了,到時候讓狄九和他那幫人,看着他們費盡心思得了來的寶貝,變得一文不值時,氣到吐血的樣子,豈不比咱們辛苦殺上門去更好玩。”
夜叉只冷冷道:“我還是更喜歡用刀劍和鮮血來複仇,不過,即然大家都支持你,即然我也想知道你能幫我武功進展到什麼地步,我也想讓我手下,拿到你背出來的秘笈,那就不能不承你的情,這件事,暫時就由得你。”
獨瑤光沒有再發言表態,她只是安靜地凝視傅漢卿。
是啊,他雖懶散胡鬧,卻從不會推卸自己的責任。這樣的努力,是爲了修羅教,爲了大家的安全,這份誠意,無可置疑,然而,在此之外,依然會有更多的心意,是想要保住狄九的吧,是想要讓他不用承受本教傾盡一切的報復,讓他可以有一個天地,慢慢紮根,慢慢生長。
只是,這樣地努力,這樣地苦心,這樣地期盼着兩全其美,這樣地想要所有人都能好好活下去,到頭來,又有多少人能體諒,多少人肯承情。
傅漢卿,要怎樣,你纔會明白,這人世間,有太多的事情,不可能兩全。
你再多的努力,也不過只是拖延了殺戮和傷害,絕無可能化戾氣爲祥和。
我們不會傾全力去找他復仇,但他始終是我們的仇人,我們眼中的叛徒,若有機會,一樣不會放過他。
他待你,也未必沒有一絲真心,卻不會爲你放棄他的野心。
我們待你,自是多有一番情意,卻也同樣不會爲你,而改變我們的原則,神教的原則。
傅漢卿,如此籌謀,如此苦心,如此思慮,如此辛勞,你到底能不能猜到,那必然的結局?
你所有的努力,說穿了,只不過是讓那結局的時間,推遲了一點,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