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凜沉默。
想通?這樣的事情,如何想得通。
容謙輕輕道:“我們都挺笨的,那麼多反常的事擺在眼前,卻一直視而不見,一直以來,你待我極好,太好了,好得便有些超乎世人認可的常理了。”
燕凜的臉色一點點蒼白下來,容相終於還是明白過來了,他終於知道,在那所謂的孺慕,所謂的感恩,所謂的情義之外,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雜念,那些,那些,連他自己也不能確定是什麼,但想得多了,卻又只覺羞愧和不安的東西……
容謙伸手撫在他不自覺微顫的肩頭,輕聲問:“燕凜,你覺得,那是什麼?”
燕凜甚至沒有查覺自己在容謙的手掌下微微地顫抖,良久才輕輕道:“容相,我不知道,我以前從來沒有仔細想過,但是,我恨你的時候,不是因爲你的權勢威脅到我,而是因爲你不理我,你漠視我。我當初那樣迫害你,不是因爲想要報復,只是因爲,我想要你好好地看我一眼,我……”
他幾乎惶恐起來,忘了自己是一國的帝王,分明還是多年前,那驚惶無助,迷茫無知的孩子。
容謙知道讓他這樣繼續回憶,只會加重他的心理負擔,只輕輕笑了笑:“那個時候,你還沒完全長大,我……我做事也犯了許多錯誤。不提這些舊事,我只問你,現在,你還會放縱你的心意,爲了讓我正視你而傷害我嗎?”
“永遠不會。”燕凜想也不想就答,然後頓了頓又道:“不過,容相,現在就算你再生我的氣,也不會那樣再故意漠視我,對不對?”
容謙微笑:“你覺得我正在生你的氣,或是我將會生你的氣,還是,你只是害怕我再生你的氣?”
燕凜垂下眼眸,並不說話。
“你會爲了我,去做對國家不利,對百姓不好,肆意傷害他人的事嗎?”
燕凜想了一想,到底還是不忍騙容謙:“一般來說,我不會。但是,如果容相你受了傷害,我不知道我會不會。”
“我知道……”容謙輕輕道:“你會消沉,會痛苦,會自傷,會有一段時間小小地任性,會怠慢國事。但是你不會放縱你的痛苦去肆意傷害別人。燕凜,別人可以不相信你的理智,堅強和勇氣,但是我相信,我比所有人都相信你。”
設局的臣子們,不敢冒險去承擔燕凜可能的瘋狂,身爲妻子的樂昌,即使是燕凜執手安慰,也害怕地發抖。方輕塵平靜地回述,幾百年前,慶國女王的亡國失道之行,就連史靖園和封長清偶爾都會對燕凜過於深刻的感情而憂慮,只有容謙,從來不曾懷疑過燕凜。
不是所有的帝王,都是慶國的女王。他相信燕凜,相信他教導出來的孩子。當年的燕離可以在失去方輕塵之後,依然不放棄帝王的責任,振劍而起,威服四方,而今的燕凜,至少也不會因爲感情,而讓天下遭難。
沒有人有權力爲了自己的不幸而讓整個世界來承擔後果,燕凜不是那樣的君主。也許會一生不快,也許會一世無歡,但只要渡過了那段苦痛,他依然會站出來,承擔屬於他自己的責任。
燕凜怔怔看着容謙,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自己,連他自己都對着史靖園承認他可能會有的瘋狂,爲什麼容謙還對他有這麼深的信心。
“我傷重暈迷,生死不知時,你把自己關起來,不上朝,不見人,大喊着所有人擅近一步你就殺,可是,你殺了誰了?你拿着劍,卻沒對史靖園投出去,你那麼憤怒,卻沒有對樂昌有任何粗暴的行爲。即使是那樣痛苦沮喪的時候,你依然知道感念所有愛護你的人,你依然只選擇傷害你自己,傻瓜……爲什麼要把你自己想得這麼惡劣……”
容謙輕笑着在他的腦袋上敲一記:“你的腦子裡都想什麼呢?一幫子死腦筋的傢伙,杞人憂天想東想西,用這麼無聊的手段對你諸般提醒,你就真以爲自己十惡不赦,以爲自己的真性情,一定會給國家帶來災難,帶來隱患嗎?這麼容易讓人拐進牛角尖,枉費了我當年用多少心力來教你。我還沒自慚自愧,自嘆自艾當了國家禍‘土’呢,哪裡輪到你去胡思亂想,自找麻煩。”
燕凜怔怔地看着容謙,呆呆地道:“容相,你爲什麼,爲什麼……這麼……”
容謙微笑着打斷他的話:“因爲,我信你,勝過你信你自己,因爲,我愛護你,勝過我愛護我自己。”
燕凜覺得胸口如受重擊,火辣辣酸澀澀,一時間不知有多少激流涌動,怔了一會才喃喃道:“可是,可是,我這樣,終究……”
“終究什麼?”容謙失笑:“你會爲了我,而和史靖園翻臉絕交,同封長清君臣相疑嗎?”
“當然不會!”
“那麼,你會爲了我,故意冷落你的妻兒,對他們不理不睬,不聞不問嗎?”
燕凜遲疑一下才道:“我不會故意冷落傷害她們,但,如果國事紛繁,如果容相你有什麼事,我可能都會……”
他頓了一頓方道:“我不是一個好丈夫,但我會盡力讓自己做得不要太壞。在我的能力範圍之內,有限時間之內,我會盡量善待她們每一個人,但我知道,無論如何,我不可能做得最多。”
容謙微微謂嘆:“於帝王而論,你已經算很好了。燕凜,凡事太過求全,便不免自苦了。”他復又一笑,眼神出奇清澈地看着燕凜:“那麼,你會爲了你心中的那種感覺,而去強求我什麼事嗎?”
燕凜擡眸定定看着他,清晰地道:“永遠永遠都不會。容相,你若不喜歡,我就努力忘掉這一切,我盡我的力,不讓你有一絲困擾,我……”
容謙微微一笑,搖搖手,止住他的話頭:“那麼,如果有一天,我想要娶妻了呢?”
燕凜呆了一呆,臉色也略略一白,然而卻很快回答了,甚至連語氣都是平靜的:“容相,我會不捨得,我會有些傷心,但我不會困擾你,不會干涉你。如果你真的遇上了喜愛的女子,我會爲你高興,我……”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才能繼續說下去:“容相,我還是會傷心難過,但也一定會爲你高興。我也會盡我的一切力量,保護你所愛護的女子……”
容謙聽着他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了,心中一片柔軟。燕凜沒有隻是光說好話,他真的沒有騙自己,他真的可以坦然地承認他的失落和傷心,但縱然傷苦,也依然會爲他歡喜。
容謙伸出手,環繞過燕凜的肩頭,向自己這邊輕輕一拉,力氣雖不大,燕凜卻身不由主被他拉近,便似是容謙用一隻手,輕輕地擁抱了燕凜一下,二人的胸膛很輕地碰了一碰,方纔分開。
“傻瓜,你有美麗的妻子,我也爲你高興,我也肯盡一切力量,爲你去保護她的。”容謙極輕柔地說。略有不同的是,他其實並不會有燕凜所說的那種傷心難過。
慢慢放開燕凜,平視着他的眼睛,容謙輕輕問:“既然,你不會負國,不會負友,不會負臣,不會負妻兒,也不會負我……那麼,你的感情,又有什麼見不得人,又有什麼值得你慚愧,羞恥的?你又害怕我生什麼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