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會有這麼大的魚,勁節,你快看……”
“風度!風度!我的盧大人。就是一條鯨鯊而已,你至於就這麼大驚小怪的嗎。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別總這麼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都丟人丟到外國人面前去了,我都替你不好意思。”
窗外傳來的聲音,一個興奮歡快,驚訝歡喜,一個懶懶散散,調侃裡帶點笑意。船艙裡,小刀扶着窗子,面青脣白地努力往外看了看,又軟趴趴地躺了下來。
“我的老天,大人和風公子可真是好興致。”
在他的旁邊,同樣全身發軟,面無人色的王大寶聲音細弱如遊絲:“公子倒也罷了,反正他的武功好得出奇,這點風浪自然不怕,可是,怎麼連盧大人都一點事都沒有呢?”
小刀哼了一聲:“難道你還指望盧大人有事不成?”
王大寶慘叫一聲“我只是不服氣啊!論起功夫來,盧大人還不如我們倆呢,更別說我們以前還出過海好幾次了,結果現在居然還是在暈船!可盧大人呢?他這才第一次出到外海啊,怎麼就跟到了他家似的那麼舒服?”
聽了他這通抱怨,小刀的心頭裡也鬱悶起來了,再加上自己實在也站不住了,兩腳一軟,乾脆直接就坐到了船板上。
盧東籬告了長假,乘船去吳國看望妻兒,除了有風勁節相陪之外,小刀和王大寶做爲近身侍衛,自然也是一路同行的。
大海之上,就是風平浪靜的時候,不習慣坐海船的人,暈吐得要死要活的也是經常的事。這種苦頭,沒有出過海的人,往往是很難想象的。
小刀和王大海以往尋找盧東籬時,也曾經出海過幾回,每一回都是暈得天昏地暗,吐得奄奄一息。而盧東籬呢,就是當年相送妻兒時,也沒有到過外海,可眼下如許的風波之中,他居然就象在平地行車一船,適應得那真是良好得很。
在外海航行,周圍只是海天一色,乘客初時多半還是覺得新鮮開闊的,可要是十天半個月的下來,往往也就枯燥得要死了。可是盧東籬每日卻是過得十分之愉快。
雖說他爲官多年,也早已不再年輕了,卻是並無絲毫架子,也從不因爲自己的身份學問而端着。生平第一次乘船遠揚於大海之上,在他看來,什麼都是新鮮稀奇美好有趣的。
他快樂地拉着風勁節和他一同看這看那,高興地和船上每一個水手聊天,打聽着這大海上大大小小的逸事,天天有空就研究他們如何讓這木頭做成的巨船,揚波破海,萬里來去。
他爲增長的每一點見聞,每一分知識而歡喜,並不介意在最粗陋的船工面前,表現出自己在某些方面一無所知。他真誠地感謝每一個爲他解惑的人,並不在意那些人或許連大字都不識,告訴他的,也只是出海生涯中,最簡單最尋常的事情。他發自真心地尊重這艘船上上至船長,下至船工的每一個人,尊敬他們所付出的每一滴汗水和心血,尊敬這條用無數心力維繫住的海上通道,儘管,對於在船上討生活的人來說,這也許只是最平常不過的生計。
短短的時日裡,全船的人,對這個出奇平易近人的大官,都生起了極深的好感,這個人從來不用輕視的目光看他們,從來不端高高在上的架子,這個人可以和他們聊天,可以向他們請教,這個人總是和他們說,因爲他們的血汗,讓兩個陸地距離遙遠的國家,可以在海上通貿互市,因爲他們,有無數人得到溫飽,生計得有所託,因爲他們,連國家,都會得到更加的富足繁華,這是多麼多麼了不起的事情。
盧東籬成了船上最受歡迎的人,不管是誰,手頭的差事做完了,閒暇之餘,都樂意和他聊天說話,凡是自己知道的,也都願意一無保留地告訴他。
相反,盧東籬自己的親信,王大寶和小刀,卻因爲強烈的暈船,只能天天躲在船艙裡頭嘔吐。
最初的時候,盧東籬看着他們倆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也是嚇了一跳,總是守在艙裡照顧他們。沒想到,他這樣的關愛,卻讓這兩個親兵感覺極其不自在,極其很不好意思,拐彎抹腳着儘量客氣地趕了好幾回人,最後,風勁節實在看不下去了,直接就把盧東籬往外拖:“不就是暈船嗎,放心,沒事,吐啊吐啊,慢慢吐着,就吐成習慣了。”
雖說王大寶和小刀都不太好意思讓盧東籬貼身照顧自己,口口聲聲說自己沒事,暈船是正常的,慢慢適應過來就好,可風勁節真當他們沒事,漫不經心渾不在意毫不客氣地把人拖出去,心裡頭一下子還真有點適應不過來。
王大寶摸着早已吐無可吐空空如也的肚子,嘆氣道:“人比人,氣死人啊。咱們這裡吐得只剩半條命,盧大人那精神頭卻好得很,至於咱們那位風公子,算了……這種人,估計就是一滴水也不給地把他扔在沙漠上,他也能活得比誰都好。只是,他有時候性子也太惡劣了吧,我說,咱們以前怎麼就那麼崇拜他呢?”
小刀皺了眉,叱了一聲:“別胡說,對公子不可以過於不敬,他可是連神仙都眷顧的人啊。”
“拉倒吧!神仙,誰見着了?”王大寶有些悻悻然。
海船稍微變換了一下航行的方向,船身又是微微一晃,小刀暈頭暈腦地說:“反正他活了,你還想怎麼樣?”
王大寶在一片暈眩裡又幹嘔了半天,迷迷糊糊地說:“是啊,人也該知足了,管他是神仙還是鬼怪,能讓他活着,真好!”
當初小樓驚變後,風勁節是第一個做決斷的人,也是第一個離開小樓,迴歸塵世的。他一路趕回趙國,趕回盧東籬身邊。
那個清晨,他來到衙門外,大大方方不用通報,一路只負了手,悠悠然然地往裡去,倒似那一路奔忙,一路飛馳,日夜兼程,從未有絲毫停歇的人,根本都不是他一樣。
上上下下的人都認得他,從他在大門口現身那會,就有人小跑着一路向裡去,一路喊着通報給所有人。
“風公子回來了!”
各個房間辦差的人或是從窗子口探出頭來,或是從房間裡直接走出來。就連那灑掃亭院的下役,都停了手頭的活兒,駐足而望。
“風公子回來了!”
人們都喜歡他,那個俊朗灑脫,瀟灑從容的男子。不管是風花雪月,還是國家大事,不管是文章典故,還是風土人情,這個世界上,似乎就沒有他不懂的事,沒有他不能聊的話題,沒有和他相處,和他聊天之後,還能不對他生出好感的人。
不管是朝廷命官,還是軍中武將,不管是衙中差役,還是府內下僕,每個人都覺得他是個可以親近,可以信託的人。
他在的時候,盧東籬的這羣手下,人人都覺得,這位最得盧大人信任的風公子是個極好相處,極可一交的人,縱然還算不得好朋友,對他也絕無絲毫不滿和妒忌之心。
只是,真到了他不在的時候,大家才真的更加感受到了他的存在。以前他就是幹得活和盧東籬一樣多,卻總是有些吊兒郎當漫不經心的模樣,大家也就並不太覺得什麼。可是他這一走,人人便都立時覺得,身上的負擔重了不少,肩上的責任沉了許多,每天要處理的公事,要面對的壓力,要承擔的阻力,也比往常多了很多。於是乎,也就更深刻地感受到,這位風公子對盧大人,對這他們每個人,都是如此的重要。
這時聽到他回來,每個人臉上都露出了喜色。
風勁節一路行來,所過之處,所有人都笑着高聲對他打招呼,好幾個人都想快步過來寒暄談話,問一問,他這段日子到底去了哪,小小地埋怨幾聲,說一說,沒有風公子幫忙,大家有多麼辛苦。
然而,每一個人都忍住了自己的衝動,大家只是高興地笑着,歡喜地看着,快樂地讓目光追追隨着風勁節的身影向裡看。
向裡,向裡,再向裡。
那裡是盧東籬處理公務的地方,風勁節回來,最該歡喜的是盧大人,應該最先過來,執手詢問別情,爲今日的重逢肆意歡笑,快意非常的那個人,無論如何,自然也應該是盧大人。
大家都微笑着等待着,有人悄悄叮嚀了下人,快去準備齊好酒好菜好宴席,爲了迎接久別的風公子回來,大家怎麼也都該給盧大人助助興了。
然後,從昨夜到今朝,一直在處理公務,未曾休息的盧東籬從房裡走了出來。
他看着風勁節在那漫天陽光下,在所有人的注目中,遠遠而來。發染風霜衣帶塵,多少長路多少奔馳,到今日,他在他面前,卻如郊外踏青剛剛回程,悠閒適意地從容而來,笑得漫不經心,甚至有些沒心沒肺。
盧東籬微笑:“回來了。”
“嗯!”風勁節漫漫然應一聲。
盧東籬點民點頭,轉身,回房裡去了。
所有人愕然瞪大眼,而風勁節卻是毫不驚訝地繼續前行,也一直走進房裡。
公務房的兩扇門一直就大開着,大家全都可以看得清楚,風勁節一進門,就讓盧東籬迎面扔過來一堆公文,隱約得聽見,那處傳來了,極是簡潔明瞭的兩個字:“幹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