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輕塵出城後不久,就放緩了馬速,任由馬兒徐徐前行,連繮繩也懶得拉緊一些。
“輕塵,你到底想幹什麼。”一聲嘆息,憑空在他腦海中響起。
方輕塵對這張敏欣這個無聊的偷窺狂,素來是沒什麼好氣的:“我要離開。要是這麼簡單的事你也看不出來,只能說明你的智商有問題。”
“你智商纔有問題!別跟我裝傻,我是問你,你爲什麼要走?”
“爲什麼不走?他已經知道了真相,我該等着他來殺我,還是等着他苦苦掙扎後決定不來殺我,然後再對着我,天天內疚啊痛苦啊,覺得自己對不起這個,對不起那個的?”
“可是,他重視你,他在乎你,他將看做他最重要的人!輕塵,他不一定就會犧牲你!”
“將我看做他最重要的人,那又如何?”
繁星滿天,點點晶瑩。數不清的光芒,卻終是照不亮這沉沉黑寂。
黑暗之中,方輕塵的神色,無人能看得清。
“張敏欣,這是現實,不是你看過的無聊小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原則,自己的責任,爲了這些,就是連自己的生命都可能不得不放棄,何況是朋友,甚至是親人愛人。每個人,要珍視要在乎的東西,都有很多。總有不能兩全的時候,總要取捨,總要放棄。”
“你的那些書中之人,只爲了一個愛字,父母家人師父親友被愛人殺光的仇就可以忘,成千上萬的人被愛人殺死,也可以不介意。國家可以讓它亡,旁人可以讓他死,只要我愛你,只要不妨礙最後我和你快樂幸福生活在一起……”
方輕塵的語氣之中,漸多譏嘲之意:“這種人,如果真的存在,那也只是個天良喪盡,自私自利到極點的畜牲。如果秦旭飛真的如此‘待我至重’,我連多看他一眼的興趣也沒有。”
張敏欣的聲音裡,滿是痛惜:“可是,輕塵,秦旭飛馬上就要當皇帝了啊。不要總當我是腐女,除了是腐女,我也是你的同學。聽我一句,好不好?七百年了,你才遇上一個他。這一次放棄了,要等到什麼時候,你才能再有一個完成論文的機會?愛情完美不完美,是電腦判斷的,又不歸你判斷。就算是有些障礙遺憾,也不一定就是不完美啊?你自己也說,爲了一些事情,人總要放棄。你是學生啊!爲了你的論文,你就稍微犧牲點你這該死的潔癖,不行嗎?”
她擡頭望了望另外一個顯示器裡,那個遙遙肅立,和方輕塵的距離漸漸越來越遠的身影,有些焦急:“你說你放棄了,可你爲何又走得這麼慢?你心裡也是捨不得他的,對不對?現在他還是來得及追上你的,你就再等等他,好不好?他一發現了你離開了,也一定會感受到失去你的痛苦的,說不定,他糾結一會兒後就會明白了,爲了那些無聊事而去追究介意有多麼愚蠢,然後他就會追上來找你道歉了……”
方輕塵冷冷一笑,沒有再答話。
是啊,相比於美好的,刺激的,浪漫的,純粹的,偉大到可以衝破一切“阻礙”的愛情,那些“無聊”事,都算得了什麼呢?男男不是問題,父子不是問題,多少死亡,多少悲苦,多少人的生死成敗,愛恨情仇,都不該是什麼問題,而只該是那偉大愛情的小小調劑,花邊註腳。
只要擁有了所謂的“愛情”,死再多的人,毀滅再多的國家,最後的結局,也應該是兩個人毫無芥蒂地在一起幸福地生活。
可是,也許,錯的不是這樣想的張敏欣,而是他方輕塵吧!
愛情?論文?
他早就忘記了。偏偏那一幫多事又無聊的人,倒總是記在心裡。
其實,從燕離那一世開始,他就已經不在乎論文了。
什麼論文,什麼論帝王的完美愛情,他從來就不是好學生。大不了補考,大不了再用幾千年時間沉浮凡塵,不得超脫。
爲了論文刻意去愛,或者不愛?真是可笑之至!
他若愛上一個人,絕不是因爲論文,只是因爲他的心。他若離棄一個人,也不會是因爲,這一切不符合論文要求的完美,只是因着,他不肯對不起他自己這顆心。
方輕塵低頭,伸手懶懶地拉了拉馬繮,又隨意鬆開。
“輕塵,我也不明白。”這一次,響起的居然是吳宇的聲音。
“你一直沒有離開,我也看得出,你是故意在等秦旭飛他們查出真相。我們原本都以爲,你要一直等到秦旭飛做出選擇,可是,爲什麼,你卻在最後一刻放棄了?爲什麼,已經到了最後,你卻選擇離開?”
“還要問爲什麼?”張敏欣簡直是痛心疾首:“這小子關鍵時刻掉鏈子,他害怕了啊!”
張敏欣的語調尖刻起來:“方輕塵,一次又一次,一世又一世,你終於也沒辦法再承受一次,成爲被拋棄的那一個,對不對?所以你夾起尾巴逃得飛快,是不是?那個驕傲的,毫不妥協,永不後悔的方輕塵哪去了,那個絕情的,狠毒的,就算自己要死,也要拖着全世界跟自己一起下地獄的方輕塵,哪裡去了?!你要挺不住也不說早點挺不住,都堅持到這個節骨眼上了,你居然放棄,真是氣死人了!”
方輕塵懶懶不言。
往日裡義正詞嚴,責罵他狠毒無情,喪心病狂的,都是誰來着?如今沒了熱鬧可湊,沒了好戲可看,又笑他不能堅持到最後。這是非道德,正義對錯,比四月的天氣變得還快。還是說,神仙的是非標準,和凡人的相差總是太遠?
馬兒突然打了一個響鼻,不耐煩地搖着頭,似乎有些不滿這束縛着它的馬繮和嚼頭。
方輕塵微微一笑,伸手輕輕撫挲着馬脖上的鬃毛。
逃避,放棄,害怕?
不,他不是逃跑。這一生,他從不逃避任何事。這一次,他只是離開。
如果明知他離開,秦旭飛還領人來追殺,那隻能證明他殺他之心有多麼迫切,多麼堅定,如果如此……
如果如此……他又何必不讓他達成願望呢?
畢竟,是他一手導演了楚秦兩個國家,先後的苦難災厄,畢竟,是他一手毀滅了無數活生生無辜的性命。
所以,他不縱馬,因爲,他不逃跑。
也因爲……他其實已經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哪裡,還可以去哪裡。
該做的事,他都已經做完。秦楚二國,目前都已相對穩定平安,楚若鴻已醒,趙忘塵亦已有了自己的前程,小容和阿漢也都不再需要他的幫助。
這個塵世,似乎已不再有人,不再有事需要方輕塵,那麼……又還有什麼事是他需要在意的呢?
這麼大的世界,這麼大的天下,沒有他可以去的地方,沒有他想要尋覓的人。
半輪新月,初上林梢。風動霧開,碎葉掩映,半遮半透之間,反而更添奪目光華。
方輕塵策馬,緩緩而行,側頭看了那明月,許多回憶,水一般滑過心間。
提槍殺敵,穿越重重敵軍,舉槍一致意時,那浩浩江水,沒膝而過,帶着冰涼。
對岸之處,那金甲紅袍,熾烈如火,卻看不清他的面目。
他衝殺往復,四面皆敵,空中卻有遙遙鼓聲,穿雲擊浪,和着那數萬人的齊聲吶喊,送入耳中。
可那時候,他們依然還是勁敵。
江流,長風,醇酒。誰和誰針鋒相對,誰和誰惺惺相惜。他擊節而歌,他拍案相合,聲雖盡而意不止,誰曾含笑舉杯,在那浩瀚江心,對飲一盡。
可那時候,他們是正在談判,彼此機關算盡。
他在黑暗裡沉淪沉淪,一幕幕舊夢前塵,幾欲將他拖入地獄。那人冒生死之險,喚他醒來,身重傷,顏留痕,卻不曾得他一字謝意。
他和他名爲合作,他針對他的陰謀暗中展開,暗中只將彼此密密提防。
然而,天地間,唯有他能與他放手一戰,唯有他能對他疾聲指責。唯有他敢伸手搶他的酒,肯厲聲罵他借酒澆愁。
他的國家已危如累卵,他要帶着一支孤軍,迴轉生死莫測的家國,然而,離別之前,他卻也還記得提醒他去防範危險。
秦旭飛是什麼人?
秦旭飛是方輕塵的什麼人?
方輕塵的神色,出奇地柔和平靜下來。
不,他不是燕離,他不是楚若鴻,他不是其他任何人。這一次的事情,與以前的歷世,並不相干。
無論秦旭飛的選擇是什麼,他其實都不會過於介意,都不會去記恨不甘。
他要的,從來不是自己被某個人永遠永遠放在第一位,永遠永遠看得比國家,百姓,天下,親情,友情,良知,等一切一切更重要。只是,小樓裡的同學,似乎從來不相信。
這一世,他只是不再膽怯,只是學會了更多的寬容。這一世,他只是不曾再畏縮,只是願意去嘗試更多的理解。
他記得,卓凌雲平靜地放棄所有權力,在那個風雨之夜拜倒在他的面前。
他記得,那麼多雙赤誠的眼,在風雨中凝望他,那麼多個響亮的喉嚨,喊出了震天動地的歡呼。
他記得,他領着小隊人馬,連日奔馳,以一人之力,逼降蕭遠楓整支軍隊,因爲,這一次,他不想再逼迫那些曾愛戴過他,曾關心過他的人,去做那椎心刺骨的選擇。
這一世,不再逼迫……
不是因爲畏懼,而是因爲勇氣,不是因爲放棄,而是因爲執着。所以,幾世歷盡,傷情受盡,最終,還是敢於去相信,敢於去承擔……
秦旭飛,這一世,我終於在最後一刻,放開了我,也放過了你。
不是因爲我不能面對你的選擇,而是……不管怎樣的選擇,你最後都只會一生苦痛,而我……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