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傷也算是遇變不驚了,劍光已至眉睫,他不避不退,只雙手猛然一震,兩塊布袍化成萬千碎片,齊向夜叉襲去。
碎布當然並沒有什麼可怕的,但碎布上染着的毒液卻叫人不能不忌憚三分。即使以夜叉之能,見無數染毒的布片襲來,也不得不先以劍光護體,飄然而落,以求萬全。
蕭傷爭取到這瞬息時光,閃電般從袖中抽出一把短劍,回手往肩上一削,生生削掉一大片血肉。短劍在指尖靈活地一轉,似有生命一般滑進袖底,五指揮彈,輕輕封住肩頭數處穴道,確保毒力不會內侵,這才冷了臉,寒了眼,卻又出奇鎮定地將樹下局面盡收眼底。
此時夜叉剛剛落到樹下,四周倖存的幾個各部忠心弟子也都紛紛持匕首削掉傷處中毒的皮肉。
想是因着此時實力差距懸殊,自覺勝算已然在握,剩下十個冥軍殺手,竟也沒有急着出手攻擊,只靜立各處,等着夜叉的吩咐。
瑤光跌在血泊之中,只微微抽搐的身體讓人知道她還活着。
碧落也倒了下去,只是身邊升騰起濃濃五彩奇煙,將她完全罩住,叫人只能看到一個隱約的影子。且那煙霧正以緩慢的速度向四下瀰漫而去,看來詭異而恐怖。
想是碧落在中箭的那一刻把身上幾種劇毒全都放出來自保。
就算是夜叉等人事先得了碧落分給的避毒丹,看到碧落在性命之危時放出來的如許劇毒,想必也是不敢太接近的。
只是,讓蕭傷驚奇的卻是狄九這個勝利者臉色居然又青又白,目光極狠厲得望得對面那幫他立下大功的狄三。
狄三雖是一劍奏功,劍上勁氣推得碧落向前跌去,自己就立刻用盡全力後退,轉眼便飄飛出幾乎百尺之遙,可還是沒能完全躲過碧落的臨危時放出的劇毒。他舌底含了從夜叉那得來了避毒丹,身上穿了一層鹿皮衣,戴了鹿皮手套,且事先運功護住心脈,但此刻臉色仍然透出一股黑氣來。
只是他臉色雖不好,眼神卻出奇地得意歡喜,脣邊笑容有三發不羈,三分痛快,三分張狂和一分得意。
只在彈指間,局勢便已由狄九的絕對劣勢,變成修羅教諸人死傷遍地,然而,他卻象所有殺伐都與他無關一樣,只悠然望着狄九,笑得異常得意驕狂:“沒想到吧?”
出什麼事了?
蕭傷迷惘不解。然而也沒有多少空去思索研究了。因爲樹下的殺氣直迫而來,夜叉的十名冥軍亦四下包圍而來。三部僅存的幾個下屬,剛剛削掉了傷毒之處,正在運功逼出殘毒,誰也幫不上他的忙。
值此至險之際,蕭傷除眼中閃過一抹毅然之外,再無其他神色變化,只雙手在胸前結出怪異手印,全身衣發倏然飛揚四動,原本俊朗的面目,忽得泛起血樣鮮紅。
夜叉眼神一凝,身形一動復僵,低喝了一聲,其他冥軍立時止步不前。
夜叉自下而上望着蕭傷,輕斥道:“你瘋了,膽敢動用天魔解體大法,不要命了。”
蕭傷此時此刻居然還輕笑了一聲:“正因爲我沒瘋,正因爲我要命,所以纔要動用天魔解體大法,如果你瘋了,且不想要命了,就領着你的徒子徒孫們過來吧!”
天魔解體大法本是魔教最強大,但也最絕望的魔功,一施此法,本身功力激增數倍,事後卻會五內皆傷,經脈大亂。不死也會走火入魔,不走火入魔也必功力大打折扣,且一生一世都不能復原。若非陷入絕境,誰也不會輕易動用這等功法。
就是夜叉此刻佔盡上風,一見蕭傷擺出天魔解體的姿態,也不敢相逼過甚。此刻只能含恨冷眼盯着他,卻再不敢有什麼威逼攻擊的動作,唯恐逼得他走最後一步。
見夜叉有所顧忌,不敢拼個魚死網破。蕭傷這纔敢略略分神,去注意狄九那一邊。
卻見狄三笑意飛揚地說:“你想不到我那一劍刺到碧落後心時,悄悄向旁邊移了半寸,看起來是前胸穿後背,實際上根本沒刺着任何一處要害吧。”
口裡說着,心中略有譏嘲地暗想,也真該感謝以前修羅教的殘酷訓練,那時候爲了讓我們瞭解人體內部的要害,還曾經活剮過幾個犯下死罪的教衆給我們看。爲了掌握每一劍刺出的微妙分寸變化。更是逼着我們無數次苦練。現在終於見成果了。給修羅教的緊那羅王多利索的一劍啊,即出足了悶氣,又吊着口氣不讓她立刻死掉。
狄三這一句話說得一干人等,不無不驚愕。
夜叉即驚且怒,蕭傷即驚復疑。只有狄九,便心中驚異不解,臉色也是冰冷無波的。只目光森冷地看着狄三,不言亦不動。
狄三猶自笑道:“你更加想不到,碧落中劍後向你撲去,不是要瀕死找你拼命,而是被我劍上的力量撞出去的。你只顧着小心她死前的最後一擊,當然就注意不到我的飛針了。”
他象一個惡作劇得逞的小孩,居然眨眨眼,扮個鬼臉,得意到幾乎忘形。
說起來,狄九的功夫本來就比他強上一籌,這些年得了傅漢卿的指點,更是遠遠勝過他。狄九又從不信任任何人,對誰都有防備,在正常情況下,狄三想偷襲狄九,根本沒有成功的可能。可是這一次,藉着碧落的身體掩飾,狄九看不到狄三的動作,狄三的飛針先從碧落身上穿過去,狄九就聽不到破空之聲,隔着這麼近的距離,別說他的注意力全在碧落身上,就算能及時發現了飛針,也來不及閃避。
狄三的得意之情溢於言表:“象你剛纔對瑤光說的那樣,任何人都有可能會去出賣別人,也隨時有可能被人出賣,沒什麼可怨的。所以,被我出賣,想必你一定是沒什麼怨言的了。對了……”
他故作剛剛想起一事的樣子,笑道:“忘了告訴你,我的飛針可是放在藥水裡煮了好幾天的。你身懷天魔珠,百毒不侵,所以現在肯定爲身體的麻木而感到吃驚不解吧。我怎麼會蠢得對你用毒藥呢?我用的是世上最烈的麻藥,小小的一枚針對你根本談不上什麼殺傷力,不過,麻藥的滋味一定很有趣吧?”
論到武功,在場一衆高手裡,他是最弱的一個,可現在所有頂尖高手,不是瀕死,就是受傷,不是中麻藥,就是冷着臉同人僵持,只有他一個人眉飛色舞,振振有詞,竟象他纔是唯一一個掌控局面的人一般。
至此,狄九才終於問出三個字:“爲什麼?”
這三個字,不止是他自己要問,無論是夜叉與冥軍,還是蕭傷和其他倖存弟子,無不對狄三的行爲感到深深的不解。
如果他幫狄九就該殺了碧落,如果他幫修羅教,就該在全力進攻狄九。
他一出手,即重傷碧落,又讓狄九中了麻藥。等於是兩面豎敵,兩面結仇。
就算他的行爲實際上是幫助了修羅教,但他借碧落的血肉之軀製造假象,對她一劍穿胸來讓狄九消除防備,又硬生生把淬過麻藥的飛針從碧落的身體中射出去,才能擊中狄九。
固然以他的武功,這也許是唯一能傷到狄九的方法,但如此殘酷的利用方式,要想讓行事同樣狠毒的修羅教不懷恨在心,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爲什麼?
狄三隻是朗聲一笑:“因爲你刺了傅教主一劍。”
此言一出,幾乎每個人都露出不能置信的表情。他猶自笑得閒適自在:“我這人的良心雖然很少,但畢竟還是有那麼一點的。什麼人救過我,幫過我,我都記得。仇我是一定會報,恩我也一樣不會負!”
狄九終於動容。
即使是剛纔飛針入體,全身麻木,也不曾有這樣的震動和驚異,他幾乎忘記了這一刻身體的僵硬,只是深深凝望狄三:“你……你爲他報仇?他是什麼樣的人?你的生死只要不發生在他面前,他就漠不關心,你的選擇無論是福是禍,他也完全不在乎!他甚至連自己都不在乎,他連仇都不會想報!難道你就爲了他那一次的舉手之勞……”
“我不是狄一,不是他的朋友。他想要什麼,在意什麼,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只知道有一個人出賣了他,傷害了他,幾乎殺了他。我要替我的恩人報仇,至於恩人想不想報這個仇,關我屁事?”狄三聳聳肩,動作竟出奇地灑脫:“我當然也知道,當年他做的一切只是舉手之勞,他沒關心過我的前途我的未來,可那又怎麼樣?我的自由,我的尊嚴,我的生活,於他是舉手之勞,於我卻是浴火重生!難道只因爲他沒爲我費什麼心思,我得到的好處就打了折扣,我就可以不承認這是恩情嗎?”
狄三冷笑着望定狄九:“你可以這樣自欺欺人,我卻沒有你這樣厚的臉皮!這些年來,修羅教從各國得到的扶持,不也都是他的‘舉手之勞’?他不過是請他那個在燕國當宰相的朋友幫了個忙。可是,修羅教上上下下這麼多人,可有哪一個因此就不認這是他的功績?不說感激他尊重他維護他幫助他,可這專出惡人的修羅教裡,也只有你,會在根本沒有必要的時候,在他背後刺這一劍吧!”
狄九沉默了一會,才沉聲道:“我們之間的事,你不懂。”
“我不懂?”狄三不屑地看着他:“你以爲我什麼都沒弄明白就來找你報仇嗎?你錯了。從你當日邀我助你之時,我就打定了主意。你以爲我是怎麼和狄一聯繫上,又怎麼同他通消息的?我告訴他你的行蹤,交換條件是他把你和傅教主之間發生的事告訴我。”
狄九眸子微合,忽然間懶得看所有人:“他什麼都告訴你了?”
“你說呢?”狄三語氣冰冷地問:“說穿了,不就是因爲他太強,你看不透,你無法掌握嗎?所以你不能放開心懷來待他。如果他象蘇眉那樣弱小,你還會一直對他曾有過的無心之錯耿耿於懷,一直心心念念要找機會殺他嗎?不過,如果他象蘇眉那樣弱小,你根本連看也不會多看他一眼,又哪裡還會有什麼真情?你的另一個殺他的理由,不就是你覺得他對你好,也可以對任何人好嗎?不就是因爲你覺得,你不夠特別嗎,我呸……”
狄三切齒道:“佛祖看衆生平等,對萬物一般慈愛,又有哪個信徒因爲覺得我這麼虔誠這麼恭敬神仙還不把我當成唯一的而反而去記恨它?你可以不喜歡他,可以不愛他,甚至你在可以利用完他之後再走開,可是,爲什麼在享盡了他給你的一切好處之後,非要置他於死地?”他搖頭冷笑:“不要對我說你的那些可笑的藉口,從地獄走出來的天王原來有一顆脆弱的心,因爲自己不是唯一,不是最特殊的那個,因爲別人不肯爲了你放棄原則,你就非殺了別人不可。你自己從不會爲任何人做到什麼都不顧,憑什麼要求別人爲你做到?”
狄九那乍聞狄三提到傅漢卿而生起的震動終於漸漸平復,神情回覆漠然,淡淡道:“我本來就不是好人,我做的本來也不是好事。我對他做的事,從沒有給自己找過藉口……”
狄三縱聲大笑,打斷了他的話:“這話別對我說,摸着心口問自己,你有沒有爲這件事給自己找過藉口?你在我面前,在狄一面前,說起那些話,講的那些道理呢?你給了我們幫你對付修羅教的理由,卻沒有爲你自己遮掩純爲權利之爭的真相。你以爲這很值得驕傲,你以爲大大方方說出來,我是一個大壞蛋,就算是真小人,就算是坦蕩了?我告訴你!你這只不過是無恥罷了。”
這一番說詞之後,狄三臉上的黑氣愈來愈濃,幾不似活人的面目,但他的笑容卻始終是從容的。這番話說得盡了,他橫劍當胸,凜然道:“我不是好人,卻也不至於無恥到你這種地步。並不是每一個壞人,都能象你這樣,不曾有一點良心。並不是每一個惡人,都能似你這般,全無心肝。並不是每一個自私的人,都能似你這樣,眼也不眨地恩將仇報,無血無淚!所以……”長劍倏然前指,他大步向狄九逼去。
其實無論是狄三還是狄九,都不是那種喜歡滔滔不絕,空口說一堆廢話的人,在面對種種驚變時,他們用劍肯定比用口多。
剛纔那番對答,與其說是狄九有疑問,而狄三要罵個痛快,不如說兩個人都在藉機爭取時間壓住藥力。
狄九要逼出麻藥,狄三要迫出自己中的毒,自是誰也不肯出手,只好你來我往,先說一堆廢話拖着。
但狄三很快試出,生死關頭,碧落放出來的毒確是最具殺傷力的,他這樣全力壓制,也沒辦法逼出劇毒來。他也是個當機立斷之人,即然如此,索性放棄,只以一成真力護住心脈,一意找狄九拼個痛快就是。
此番作爲,如許驚變,連篇怒斥,真是看得一干人心驚神搖,目眩而志奪。
連蕭傷身處困境之中,也忍不住大聲喝彩:“好,好男兒,好漢子。好一個恩怨分明。此戰我若能活命,小子,你對我教的恩必償,怨必報。”
狄三隻冷眼望定狄九,頭也不回地答:“此戰我若能活,我等着你來索債償恩。”
眼看他越逼越近,狄九卻似仍未擺脫強大麻藥的影響,依然僵在那裡一動不動。夜叉微微皺眉,身形略略一動,便覺一股強大的殺氣自上壓下,擡頭看一看嚴陣以待,隨時都會激發天魔解體大法以阻攔自己的蕭傷,夜叉嘴脣微動,讓下屬冥軍合力出手的命令到了嘴邊,卻始終沒有說出口。
眼看着那個與自己同根而出,同姓而存,有着同樣容貌,相同過往的人就此持劍逼來,狄九的心境居然出奇地平靜。
從來沒有被人這樣斥罵過他,他也居然沒有一絲生氣的感覺。隱約中覺得,似乎在向傅漢卿刺出那一劍之後,他就一直在等着一個人來如此痛罵他,卻誰知那人不是狄一,竟是狄三,竟是這個與傅漢卿連朋友也算不上的狄三。
他們這羣魔鬼之中,居然也有人肯這樣知恩重義,居然也有人肯滴水之恩,涌泉相報。
說起來,修羅教的影衛教育真是太失敗了啊。
他莫名地想笑,卻又有些暗暗喟嘆。
如果在當初,有人這樣痛斥他,這樣輕描淡寫,駁盡他一切藉口……
他凝神,微笑,終究是搖了搖頭。
不,他也依舊會選擇背叛,選擇出賣,只是,最後那一劍……
不過,現在再想這些,實在是沒什麼意思了。
無所謂後悔,無所謂慚愧,他的命運,他自己選擇,他自己承擔。
眼看着狄三的身影轉眼已近五十步內,他居然好整以暇地任心思飄逸四散。只是一口內息自然而然地在體內流轉不息,一點點將那麻木的感覺驅盡壓下。
手腳還是不太聽使喚啊,好厲害的麻藥。因爲麻藥只麻痹身體而不傷及生命,遠比毒藥要簡單許多,所以藥效也就自然強大許多,想要恢復手腳靈活,還真是費時又費力的事。
狄九漫然想着。
正如他所說的一樣,他出賣別人,別人也出賣他,所以,剛纔勝算幾乎在握,他其實也沒有太多得意快活,如今驚變受困,心頭也並沒有什麼沮喪憤怒。
無論如何,他盡過力了。這樣拼命地爭奪,這樣捨棄了一切,出賣了一切來換取,到頭來,無論落到什麼下場,也都沒什麼可怨恨。
一步步逼近,看着狄九的神色越來越平靜,眼神越來越平和,甚至會微微一笑,略略出神,狄三卻覺得掌心滿是冷汗。
他爲何如此悠閒,他因何這般從容,他是不是已經壓住了麻藥,只是裝作仍然行動不便。
胸口越來越緊窒,喉嚨幾乎不能呼吸,眼前都有些發暈了。
自己中的毒真是太厲害了,這麼努力也壓制不住,現在到底還能出幾劍呢,如果用盡全力,能不能在毒發之前把他……
“我記得你當年離開總壇時留的話是,若他有難,你又有空,且不需要付出太大代價,就會爲他出手。當日你可曾想到,今天你會爲了要替他出氣而死,而且,就算你死了,他也未必領你的情,說不定還要怪你多事。”
狄九最後一句話傳來後,狄三終於嘆息了一聲。
“你以爲我願意死啊?他媽的,我還不如狄一呢!他至少娶到媳婦了!”狄三有些憤憤然地怒視狄九:“誰叫你來找我幫你呢?誰叫你把機會送到我手中呢?不抓住這個機會,我一輩子也沒法報復修羅教,報復你。我總歸是,不能對不起自己的心!”
因爲中毒已深,呼吸不順,他不得不大口喘氣:“如果活到八十歲,卻一直委屈自己的心,這樣活着有什麼意思?”他用那漸漸模糊的眼神望着狄九,目光竟帶些譏嘲:“像你這樣,費盡心思地爭來爭去,活着,就有意思嗎?”
“我也是爲了我自己的心!用你的話來說,若是要生生委屈自己的心,縱然長命百歲,又如何?”狄九忽地挺身上前一步!
這一挺身,一舉步之間,身周竟似乍然有無限風雲激盪而起,這一舉步之威,似可令天地變色。
狄三心頭一凜,步子卻不見絲毫停頓,反而身劍合一,疾向狄九衝去。
就在這時,異變再生,那籠罩着碧落的層層濃煙,忽然劇烈地抖動了一下,從煙霧中疾射出一道黑光,直打向狄三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