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謙也沒想到,燕凜會不經傳報,忽然就出現在他的面前。他微微一驚,纔要起身,燕凜卻已經趕緊把手裡的大果盒子放下,直接在他身旁坐下,免了他行禮的麻煩。
“今天江南剛貢上來幾樣新鮮果子,皇后說十分可口,且能潤脾養身,便提醒朕帶來給容相嚐嚐。”
他這話說得飛快,眼睛四下游移,都不大敢看容謙。剛剛還下定決心呢,這會子莫名地就又慌張起來了。
容謙想起剛纔這位英明神武的年少皇帝,自己親手抱着個大果盒子,獻寶也似跑過來的樣子,就覺好笑。
輕輕打開精美的果盒,看着裡頭一格一格,分開擱着幾樣千山萬里,驛馬急送來的水果,旁邊折壓着兩塊絨繡手巾,擱着一把精巧的小銀刀。
這些小巧,紅豔,水嫩清香,形色俱美的果子,在這個連機動車輛也沒有更沒有冰箱冷藏技術的時代,卻是要費下多少人力物力,方能送入了京城來,還保有如此的活氣清鮮。實在已經可說是無價之物了。
容謙微微一笑,伸手隨意捏起一顆紅果放在手心,食指中指夾了銀刀,微微用力,切開。
鬆開銀刀,拉起燕凜的手,將一半果子留在他的掌心。容謙笑道:“陛下不介意陪我一起嚐嚐吧?”
燕凜怔怔地將果子往嘴裡送,舌下甘甜,卻又茫然不覺。心頭潤澈,卻又略帶倉惶。
看着他的樣子,容謙實是覺得很有趣。舌間果味清甜,心中歡喜暢然,不覺笑道:“皇上還記得嗎?你小的時候,宮裡但凡是有什麼好東西,總要先送一半到相府來。各地有貢物獻上,你總愛拖了我去先挑一遍,然後才肯收起來。”
燕凜心中一動,臉上也有了遙憶之色:“那時宮裡廚子有新菜色,外地有特色好吃的貢上來,我總要容相陪我一起先嚐試一番的。”
他低頭,定定看着容謙又切開一個果子,往他手裡送,莫名地心中又是酸澀又是歡喜。
“那時候……容相也是這樣照料我的。”
他徐徐擡頭,目光慢慢凝定在容謙臉上。
依然是溫柔的目光,依然是淡淡的微笑,然而,又分明是不同的。
那些柔和,溫暖,並不過於外露的快樂和欣慰,清清淡淡,卻又讓人決不會認錯。
莫名的,燕凜心中就溫柔歡喜起來。
樂昌說,愛護一個人,就是該努力爲他做一切他想的事,只要能讓他稍稍高興些許,自己就無限滿足。
那麼,他真很渴望,很渴望,去爲他做得更多。
“容相,我剛纔進來時,看到安無忌正在四下追着青姑娘,靖園告訴我,他們之間,情義頗爲相投。”
容謙自是知他想要提起安無忌與青姑的婚事了,不由得莞爾一笑,將銀刀放下,手巾遞給燕凜一塊,方纔自己也取了那絨繡的手巾,擦淨了手。
皇帝的賜婚,是隻有貴介重臣纔可以享有的榮耀。就憑着安無忌這麼個不高不低,往京城人堆一里扔,立馬找不着的官職,哪裡來的這份光彩,說穿了,不過是燕凜給他的面子罷了。
“青兒與無忌倒有些相投,只是這男女之情,還是順其自然爲妙,我們不宜插手太多。若是有緣,無忌自然會對我提起此事的。”
其實青姑的終身大事,又何嘗不是容謙一塊心病。
到目前爲止,除了他自己之外,也確是只有安無忌與青姑較爲親近。但青姑在自己的事上,素來頗爲遲鈍,而安無忌目前,也還沒有啥明顯的情懷萌動跡象。這種事,暗中促成就好了。否則本來有機會發展一段感情,莫名其妙冒出個皇命賜婚,變成硬壓下來的責任,只怕好心反而辦了壞事。
更何況,安無忌乾的是密探工作,本是越不受人注意越好。青姑更不適應上位者的奢豪氣派,天子賜婚這種榮耀,於他們來說,未必是福。
其實,單爲着容謙的身份暴露,這二人已經受了極大壓力了。
本來安無忌隱在史靖園的光芒之後,無人注意,卻因爲和容謙走得近,現在莫名地成了個身份半暴露的人,走到哪裡都有人注意。
青姑更慘,生活和心理的平衡完全被打亂,在國公府中,根本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安無忌還是靈活通透之人,可以適應外部變化做出調整,青姑對這一連串的變故,卻完全是措手不及,驚慌失措。
這段日子以來,青姑的失措和迷茫,容謙哪裡會看不出來,只是他實在是無力解脫她罷了。
他也想給青姑自由,放她走出這國公府,自在地去過日子,做事業。奈何現在青姑和他被牢牢拴在一起,只要一離開國公府,必然就會成爲其他人巴結糾纏拉近乎的對象。
青姑哪裡應付得了這種事?爲了不讓這老實姑娘被外頭的虎狼給生生吞了,容謙只好先把她牢牢護在身邊再說。
對於青姑,容謙一直是暗懷歉意的。早在他決定重新走進燕凜的世界時,他就知道,青姑本來那樣平安喜樂,滿足自在的生活,必然會被破壞了。然而,當得知燕凜有可能被方輕塵陷害這一事實之後,他就再無猶豫地選定了將來要走的路。
私心裡,他知道,自己確實是因爲燕凜,而犧牲了青姑明明已經到手的快樂和滿足,因此他不能不十分內疚。
如果他年,安無忌真能與青姑有個結果,他倒是打算向燕凜爲安無忌求個在外地的,不大不小的官職,讓他們遠離京中風波。以後,即有適當的官家特權可以保護自己,也沒有太多的規矩繁瑣束縛,那纔是適合他們的生活。如果那樣,他也就可以心安許多了。
容謙這裡想得倒是極如意,覺得未來十分光明,燕凜卻是暗暗有些失望。
本以爲是天大的恩典榮耀,誰知道容謙眼也不眨一下,趕緊就替安無忌和青姑給拒絕了。看起來,自己果然是根本不懂如何與人相處,如何瞭解別人需要什麼啊。
他心中略略迷茫了一會,終於下定決心,期期艾艾地說:“容相這麼多年,一直是孤身一人,是否,是否……也該想想婚姻之事了。”
不知爲什麼,問起這話時,他臉上就有些發熱,然而心中卻出奇地寧靜起來。
最初的那些不安,煩燥,焦慮,嫉妒,忽然也都一概無存了。
在這國公府的花園中,他和容謙坐得這麼近,近得清風拂來,他甚至可以感覺得到,彼此的氣息都融合在了一起。
容謙的神情始終是帶些慵懶之意的,然而眉眼之間的歡悅卻又讓人心中快慰。
他知道容謙是高興的,而這高興,是爲着他。
他只是拿來了一盒果子。
容謙的歡喜,不爲這果子有多麼珍貴難得,只爲着,拿來的人,是他,是燕凜!
知道自己原來是可以讓容謙歡喜的,知道原來,這樣簡單的事,就可以讓自己重視的人快樂,燕凜只覺得,心中出奇地歡喜安寧。
萬般雜念,千種思慮都悄然隱去,他只是單純地想要爲着那個人做一些事。
不管自己喜不喜歡,願不願意,是否高興,會否嫉妒,若是他歡喜,他樂意,他期盼,他需要,那麼,盡力去做,又有何妨。
好在容謙經過安無忌的提醒之後,已經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聽了這句話,立時笑問:“皇上怎麼忽然提起此事了?”
燕凜雖然在心底裡已經不排斥這件事,但總是莫名地覺得窘迫,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該怎麼說:“只是上回來國公府,覺得,這麼大的府邸,卻空蕩蕩只有兩個主人,心裡有些難受,容相……”
他擡頭,凝視容謙:“人都是希望有個伴的吧?這麼多年,你一直一個人爲國盡心盡力,身邊總是孤孤寂寂。如果不是爲了我,你不會一直不娶妻,是不是?”
容謙釋然一笑。這個孩子,總愛把所有的責任往自己身上背。不過,能不悶在心中,而是開口說出來,總是一個進步了。
“我不否認,以前不肯成親生子,確是和陛下有關。只是,我也從來不曾孤寂過啊。”
他笑看着他的弟子:“那時候,你還小,粉團一樣的孩子,任何力量都可以傷害你。我整天守着你,就記得你笑,你哭,你鬧,天天吵得我暈頭轉向,哪裡還有空閒去覺得孤單。”
他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懷念:“然後,你一點點大起來,會說話,會咬字不清地喊,容相,容相。我天天聽你叫我,聽得耳朵起繭。會走路了,東倒西歪,一步一跌,我整天跟着你轉,看你搖搖晃晃,走都走不穩偏偏還要到處奔跑,提心吊膽的,就怕你跌倒。漸漸再大些,人就頑皮起來,一轉眼,便不見你的影子,爬樹掏鳥窩,低頭鑽狗洞,皇宮裡那麼多人,居然總是找不着你……”
雖然似是在抱怨,但容謙的神色卻始終是歡喜的:“……跌痛了,迷路了,你往地下一坐,放聲大哭,大聲喊容相,便什麼也不管了。可憐我,每回都要滿頭大汗地跑來救你。再後來,你可以讀書識字了,我每天把着你的手,一筆一劃教你寫字,天天盯着你讀書,總要三天兩頭,又氣又無奈地滿世界找你這個逃課的小壞蛋……”
他說得漸漸情動,手擡起來,幾乎想象過去一般,把那個粉妝玉琢的孩子抱到懷裡來,卻意識到,燕凜已經是個成年的君主了。
略有失落地笑笑,容謙輕輕拍拍燕凜的手背,語氣輕柔:“有你在,我從來不曾孤單寂寞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