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不燒不搶,等他們攻破了城,不一樣還是會燒會搶。老百姓也不過能多吃一兩天飽飯而已。”
方輕塵那種冰冷無情的語氣,令得他身邊衆將大多皺眉。柳恆默然良久,終是輕輕嘆道:“如果我們能掌控全局,也許我真的會如你所說的那樣去打算。可是,只有我們所佔領所奪回的地方,我們的政令才能暢通,那些在後方的,目前仍未被攻擊,或正在被攻擊的地方,奉的還是京中的聖旨。他們可以向我們發求救信,但我們卻不能向他們下命令……”
柳恆語氣苦澀。不管秦旭飛在秦國民間有多高的威信,沒有那個道統上的至高位置,很多事根本無法隨心所欲。不得不將他們這支軍隊的尷尬完全暴露在方輕塵這個楚人面前,柳恆不能不感到有些屈辱。
方輕塵終是重重哼了一聲。
不想法子先對付了某人的那位好兄弟,自是處處掣肘。就這樣疲於奔命下去,出什麼大亂子,恐怕只是遲早的事情。
他冷冷道:“既然你們不肯放棄京城,那明知道京城有可能被攻擊,你們怎麼還會把軍隊分得這麼散,緊要關頭,才能湊出三萬人?”
柳恆搖頭:“我們只是沒想到,各地軍隊會潰敗得這麼快。這幾年,國內的軍隊人數並不少,訓練應該也不算差,就算沒見過血,沒有什麼大的歷練,且缺少將才,但就是依仗高城天險,死守不出,也該能支撐些日子。各處關卡,應該沒那麼容易被攻破的。我們一直在各方遊戰,吸引各國的軍隊戰力,替他們分擔壓力,就是指望他們能多扛些日子,讓我們能多喘口氣,再徐徐圖之,可是……”
“可是他們窩囊無能得超出你們的想象?”方輕塵的脣邊掠起一絲譏誚的笑意。“某些人想要保存實力,當然不肯硬拼,卻又做夢都想要把你們的實力全部拼光。難道他還會肯讓你們成了功臣,再給他來個‘徐徐圖之’不成。於是就算是本來並不無能的兵將,也會突然變得無能了吧。毀掉半個秦國,他還是半個秦國之主,比起失去王位的危險,這又算得了什麼。”
柳恆咬咬牙,神色有些痛楚。他們不是不懷疑,只是縱然懷疑,卻也別無選擇。
國家危難,百姓生死,有些人可以退,可以走,可以不顧大局,他們,卻真的做不到……就算是回秦之時,他們也已經有了改天換日的決心和覺悟,可總不能放任外敵肆虐,反而自己先在窩裡鬥上個你死我活吧!
他們做不到。
方輕塵嘆了口氣,忽然間不想再這樣語氣不善地逼迫下去了。
“這些日子,你們與各國交戰,覺得他們戰力如何?”
他這樣問,卻是有意幫着參贊軍機了。柳恆精神一振,微微一笑,道:“陳軍勇悍善戰,實力最強。好在陳人民風彪悍,難免過於好戰。若不是陳王好大喜功,御駕親征,殿下也不可能抽空伏兵重傷了他,打中了他們的軟肋,使得他們爲着國內不至生亂而儘速退兵。這一路軍馬,我們贏得還算輕鬆。”
方輕塵點點頭:“能這麼快就讓陳軍全部退走,你們對付陳人的策略,倒是十分正確。”
聽他這種大刺刺評價的語氣,柳恆卻只笑一笑,接着道:“吳軍中的老兵都是久經沙場,戰力也強,然而軍隊裡的新兵歷練還不夠,這才讓我們看出破綻,連打了幾場勝仗。他們的將領十分出色,尤其是這次他們的主帥吳達,可稱得上是有勇有謀。與我們數次大戰,都是相持不讓,就是處於下風之時,也是雖敗不亂,雖退不失。不過,上回會戰時,殿下找準機會,三箭射死了吳達,吳軍失此主帥,雖說不會退兵,但也必會進退失據,戰力大打折扣了……”
方輕塵皺眉搖頭:“這已是僥倖行險得勝。”
柳恆無言可辯,繼續道:“至於衛軍……烏合之衆,不堪一擊而已。只憑殿下能以九百騎破八千之城,便知衛軍能力如何了。可就是這樣的國家,也敢來欺我大秦!”
方輕塵淡淡道:“衛王跟着那三國出兵,不過是仗着人多欺負人少,想着乘火打劫,分一杯羹罷了。”他一邊信口說着,一邊漫不經心地想,衛國的軍力這麼弱,不知道和衛國那個史上最貪圖安逸的奸臣有什麼關係沒有呢?
國家有這種好逸惡勞,喜愛揮霍的奸臣,哪裡還會有錢來建設象樣的軍隊呢。
他懶洋洋收回紛亂的思緒,終於問到了重點:“那……燕軍呢。”
柳恆眉頭深皺。“燕軍的攻擊方向正好和我們的進軍方向向反,到現在爲止,我們還沒有機會正式和燕軍對陣,不過……”
柳恆的語氣沉重起來。“從軍報中看,他們一直是穩紮穩打,不肯躁進。衛吳陳三國都曾分兵疾進,讓我們有機會各個擊破,但燕軍每一次都是全軍進襲,每攻下一城,也不繼續前進,而是先將城中搜括一空,將反抗力量肅清,確定沒有任何後患,再慢慢向前逼進。他們的攻擊速度極慢,但是極穩,極定,到現在,我們也還是找不到什麼空隙。”
柳恆神情鬱郁。就算是名將天才,兵力處於劣勢之時,遇上這樣能剋制心魔,戒躁求穩的對手,也一樣是束手無策。
“好在他們雖然也劫掠,但並不趕盡殺絕,只要百姓不是明着站出來反抗他們,他們一般也不殺人……”
所以,他們才暫時將燕軍放到後面,集中精力先對付其它三個國家了。
“燕軍……”方輕塵語氣微異,頓了一頓,方道:“你覺得,如果你們與燕軍對陣,勝負若何?”
“不知道,不過,很快就會知道了……”柳恆遙望京城的方向,苦笑道:“算着行程,再過個兩三天,殿下就會和燕軍接觸了。”
方輕塵忽得一皺眉:“是燕軍直逼京師了?”
“燕軍攻靜水關,吳軍擊永定城,衛軍進襲江寧道,這三處都是直通京城……”
方輕塵臉色一變,打斷了柳恆的話:“燕軍一向穩紮穩打,進軍十分緩慢,爲什麼忽然間就能威脅到京城了?吳軍剛剛死了主帥沒多久,爲什麼可以立刻整兵擊永定城,衛軍既然不堪一擊,屢戰屢敗後,怎麼還能這麼果斷勇決地進襲江寧道……”
柳恆神色一震,臉色忽然有些發白。
此時他們一行人已然進城,到了臨時充作大本營的太守府。也不等柳恆肅客,方輕塵已是一躍下馬,大步入內:“我要看所有的軍報,各國軍隊進襲的速度順序,所有被他們攻佔的城池,所有的攻守過程,所有守將軍隊的資料,還有你們手上所有的地圖……”
他說得飛快,一迭聲地吩咐,語氣極其自然,甚至頗爲霸道。周圍人尚有不服,還待開言抗議,柳恆已是神情凜然,厲聲道:“快,照他說的辦,他要什麼,都立刻拿來!”
他一邊說,一邊飛身下馬,一向身手矯健的他,落地時,竟是身子一晃,險險跌倒,但他立刻站穩,快步跟着方輕塵進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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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風如嘯,染血的戰旗被吹得獵獵飛揚。秦旭飛看着前方漫山遍野,潮水般的敵軍,神色漠然,不見悲喜。
他右手的長戟,斜指於地,戟上不斷有鮮血滴落。一身金甲,一次次被鮮血染污,現在本來的鮮紅都透出暗黑的色澤來了。
一騎如奔雷般衝到面前,馬上將領晃得幾晃,險險落馬,聲音沙啞:“殿下,分路衝擊的九隊人馬,已有八隊盡沒,僅一隊衝殺而出。”
秦旭飛面無表情點也點頭,並不多看這將領插在肩上的利箭和生生砍飛護胸的恐怖刀痕,冷聲道:“裹傷,整軍,再戰!”
四周衆將雷鳴般應和一聲,儘管沒有人身上不帶着重傷,沒有人眉眼間不透着疲乏,但策馬拔劍,呼號列陣之間,依舊整齊迅捷!
從清晨到現在,他們已經激戰了六個時辰了。而這樣的戰鬥,已經持續了四天。
他們的三萬兵馬,已經生生折損了一萬人!然而,這樣的戰績,已足以令他們自傲。
連戰疲憊之師,尚不及休息復元,就日夜急行軍,意圖救援京城。然而,他們居然會在半路上,居然會在自己尚未淪陷的國土上,這樣生生撞進了三十萬敵軍的重圍之中!
他們在瘋狂趕路,急行軍中,根本不可能派出大量斥侯,然後坐等什麼消息。軍情變化,一直是依賴本地兵馬的軍報飛傳,一路奔馳,通關過卡,他們卻在自己人所控制的地方,無聲無息地,被從天上落下來的敵人當頭攔住?
三十萬人馬,而且多是精兵,哪一國也沒有這麼大的手筆。看那旗幟陣營,明明是吳燕衛,三國的軍隊合圍。
三個不同國家的軍隊,三條不同的進兵路線,卻會有三十萬人集結在一起。
三支明明都各在不同位置的幾百裡外攻擊秦國城池的軍隊,會在同一時間,每支軍隊至少越過三四道城池關卡,攔在他們的必經之路上,給他們設伏,這說明了什麼??
這樣的事實,足以讓所有一片熱血,拋開安逸生活,回軍救國的漢子們,心冷成冰。
早就知道,秦王對他們有的是猜忌妒恨之心,早就對秦王的種種牽制利用,有所準備。
然而,誰能想到,這赤裸裸的出賣會來得這麼快,這麼狠,這麼絕。
當無數的異國軍隊,還在自己的國土上縱橫來去,肆意殺戮百姓時,他們的君王便可以將他們這最後一支可以保護國家的軍隊,這樣獻了出來。
可憐他們在踏入陷阱之前的那一刻,還牽掛着京城的局勢,擔心着國祚地存亡,不顧疲累地鞭馬如飛,想要儘快趕去救援陷入危局的城池關卡。而迎接他們的,卻是如此無情的背叛!
象是要把滿心的不平不甘不忿都發泄出來一般,無數親兵將領護擁在秦旭飛的身旁,追隨着他,殺向前方密密麻麻,無窮無盡的敵軍陣營。
“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