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王情緒低沉,陸澤微平靜地安慰着趙王,也冷漠地審視着自己的心。爲什麼自己會追隨這個主子,爲什麼自己當年自己還會幫着他倒行逆施?
是啊,如果趙國還有盧東籬和風勁節,定遠關必然牢不可破,不必擔心來自陳國的威脅。蒙天成本來就更擅長水戰,抽出手來,便可以加強海防,應付吳國的攻擊。有蒙天成坐鎮,就算蕭家海軍一時不可敵,他們也可在海岸陸上,布起穩妥的防線。而以風勁節在趙國民間商團的強大影響力,振臂一呼,光是從商人那裡籌來的錢,就足以支持國家對於戰爭的後援補給,那樣的話,吳國遠航而來,一旦受挫於邊岸,又豈能和趙國拼殺持久!
可是,眼前這個痛悔難當之人,當年卻是如同要拔除荊棘毒草一般,那樣迫不及待地,除去了那兩個人。
國難而思良將,卻如何總是要等到國難了,纔想起來要思良將!
那兩個人,當年真是不得不除嗎?
他們只不過是純臣。他們並不是當年瑞王的政敵和阻力。他們只不過是不肯投效他這個王子,而只肯忠於朝廷。既然他們效忠的是朝廷,只要瑞王成爲了趙王,他們又怎會不肯爲他效力。既然如此,那又爲什麼非要忌才妒才,恨他們不肯立刻爲自己所用,定要殺之而後快?
不殺風勁節和盧東籬,以他當初的威勢,難道就不能登基,不能扳倒九王。只不過,他是會需要隱忍得更久一些而已。當初的那些陷害,不過是他瞧出時機,可以藉此迅速扳倒九王,再乘勢與陳國王子合作,順風而起,立時坐上那個寶座,順便,出一口他當年被風勁節拒絕的悶氣罷了。
就爲了快一點走上至尊之位,就爲了更簡單地掌握權勢……爲了那熊熊不耐的野心,他除去那樣的他們,毫不猶豫。
而只有現在,只有現在,面對這樣艱難的局面,他纔會懊惱。只有在覺得被他所害的人,其實現在用得上的時候,他纔會有悔恨。
陸澤微黯然。自己當初究竟是爲了什麼,爲了將他扶上寶座,不惜一切。
最初……一切似乎都那麼合情合理。他好象是希望過可以爲國爲民有一番做爲,好像是想過要讓這個頹廢的國家富強,所以他要選擇一個有爲之君來追隨。
而爲了讓有爲之君可以走上至尊的寶座,開始大刀闊斧地整頓,那麼必要的犧牲,必要的殺戮,必要的毀滅……沒有什麼是不值得。
就是得知了風勁節和盧東籬的故事,就是得知他對他們所做下的一切,他也未曾以之爲非。
他不是盧東籬。他不會傻乎乎地靠一個人的力量去奮鬥。蠟燭只有在高處才能照耀更多的地方,而只有帝王,才能站在最高處。那麼,爲了能讓一個有爲之君能站到那裡,就算要他沾染滿手血腥,又有什麼要緊。
只是,那一年,聽完了瑞王講的那個故事之後,他很久不能平靜,然後,便瘋狂地開始蒐羅盧東籬的一切詩文本章策論。
那個單純天真的官員是可笑的,因爲他仍舊堅持着他自己年少時,也曾相信的正義,也曾堅持的道義。
他早已不再執着,他早已拋棄了那些重負,而那個人卻仍舊可以高聲地笑,大聲地呼喚朋友的名字,可以面對呼嘯而來的敵國大軍,不退半步,可以在清天朗月下,笑飲美酒,可以在任何時候,笑說一聲,我這一生,問心無愧,無恨無悔。
他曾經以爲,自己會如此瘋狂地研究他的字跡,只是高高在上地,明智地感慨着那種迂腐,懷念着他自己也曾經有過的勇氣和天真。他天天對着盧東籬的手跡,卻還是未能看得清。
直到他認定的他扶助的君主,真的成就了自己期待的大業,他心中那種隱隱的不安的種子,纔開始發瘋般蔓延滋長。
他的王爺,當了皇帝。那個英明的,聰慧的,看得清國家癥結所在的君主,登上了帝位。然而,一切卻並沒有象他以爲的那樣,立刻有天翻地覆的改變。
吏治當然要整頓,可是牽涉了太多的人利益,也一定會動搖王座的穩定。文官的權利當然要打壓,可是武將手中擁兵太重,皇帝豈能放心!
老百姓能生活得好,當然是皇帝的榮耀,可如果要剝奪士族的利益來滿足平民的需要,這當然又要三思了。畢竟君王是與士大夫共天下,而不是與庶民共天下。
看吧看吧,一切一切,如此困難。一重重的顧忌,一層層的隱患,怎能不逼得人舉步維艱。
站在局外時,王子自然可以雄心壯志,可以浩氣萬里。然而,身在局中,已經是最大的既得利益者,誰又肯再用自己的富貴權勢,來賭這場國運?
陸澤微知道他是不能怪他的,人心如此,人性如此。當臣子的,也應當體諒君主的爲難。
只是,當這一切已經都到了眼前來,他怎能不情不自禁地去想,去愧……
原來,一個可以爲了向上爬而完全不擇手段的人,自然也可以爲了更好地保全自己的權力,而漠視國家的興衰。
當年盧東籬和風勁節拒絕瑞王,是否其實是因爲,他們一眼就看透了他。
聰明的人,不代表能辦事的人。看得清問題的人,不代表能解決問題。
原來,他們……纔是對的麼……
多少次,他茫然地這樣想着。那樣的天真,那樣的愚蠢,那樣孤單地奮鬥着,和幾乎整個世界作戰,不做任何妥協和屈服,原來那樣,對於這個國家,纔是對的嗎?
看着這個國家緩慢到幾乎停滯的所謂“改變”,當年他爲了儘快讓瑞王登位所做的種種,所有的大言不慚,所有的不擇手段,均是恥辱,均成笑談。
每一個夜晚,他都會在噩夢中驚醒,永遠忘不了,一個個陰謀中,死者怨毒的眼神。手上沾染的血,洗也洗不淨,就這樣,夜夜,在他的夢裡,散發着新鮮的腥氣。
當年的自己,是因爲什麼,會忽視心中種種警兆。他是因了什麼,自欺欺人,淪爲一個純粹的爭位幫兇。
他可還敢說,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趙國,而不是被那功成名就,流芳千古的私心迷了眼睛。
現在的趙王已經沒有精力再去想盧東籬了,陸澤微,卻總是不能抑制地想着他。
那個爲了國家捨棄了一切,卻最終被國家捨棄迫害的人,如果知道國家正遭受着別國的威脅壓迫,他又會選擇怎麼做。
他那樣出神地想着,幾乎有些癡了。
御書房外,忽然傳來大聲地奏報:“陛下,六百里加急軍報。”
陸澤微一揚眉,而趙王也立刻挺身站穩:“拿進來。”
陸澤微快步到門前,伸手開門,門外已有一名內侍,單膝跪地,雙手高舉急報。陸澤微一把接過,反手關上門,再轉身回到趙王面前,遞了過去。
趙王幾乎是搶也似地一把抓過來,急不可待地展開一看,臉色倏然大變:“盧東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