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雅各布來說,少了一個人在他耳邊嘮叨的喜悅絕對比不上失陷了一個聖武士所帶來的恐懼,而這恐懼又遠遠不及他對自己敵人所展現出來的實力的那份震驚。
他們殺死了一個聖武士
帝國的聖武士或許在指揮能力上會有所欠缺,在施政層面上也差強人意,但論及單打獨鬥與戰場相搏,即便是最討厭那些高高在上的真神親兵的人也不得不表示臣服。只有貴族院裡的高層纔有可能在這方面壓過一個聖武士,但他們又少了神術的幫助。
任何一個聖武士,都是帝國寶貴的財富,苦戰中的精神支柱,逆境中翻盤的重要籌碼。他們的鎧甲受過祝福,即使是在舊大陸打拼的時候也鮮有兵器能夠突破那一層防禦;他們的武器沉重而可靠,無論多麼厚實的鎧甲在巨錘的重擊下也會破裂開來。聖武士從小接受貴族的格鬥訓練,牧師的神學課程,十四歲便要一個人出外佈道――沒有堅固的鎧甲,只有堅定的信仰。用他們的武力掃除異教徒,拯救虔誠的信徒。像亞歷克斯這樣年紀的聖武士,這一關的淘汰率達到了五成。
法師確實可以消滅聖武士,但是……
帝國至今沒有見到過這樣的法師。過去有限的幾次聖武士的隕落,都發生在西線戰場。那裡騎馬的異教徒用堅韌沉重的騎槍、用同樣需要雙手掄動的戰錘,還有卑鄙無恥地刺殺來殺傷帝國的聖武士。牧師們的神術有些效果,但艾尼迪亞的聖武士毫不畏懼。法師與術士的法術效果也很絢爛,但同樣不值一提。
雅各布知道法師可以殺死聖武士,這是在舊大陸的戰場上用無數聖武士的生命證明過的。但那是舊大陸啊文明的舊大陸這裡可是蠻荒的土地
他最初的雄心壯志瞬間就收了回去。自己何德何能,竟然等被這樣的強者盯上?這次必然會再次降職,甚至可能會被一擼到底。但……無所謂了,雅各布被嚇到了。
收攏了敗兵,雅各布在原地戒備着。兩邊的樹林靜悄悄的,再無一絲一毫的生息。
“你,你,你。”雅各布開始點人了,“進去看看。”
被點到的士兵很不情願,但軍令難爲,於是小心翼翼地踏入之前戰事發生的樹林。一聲尖利的慘叫從重重樹影中傳出,讓所有人的心裡都是一緊。彷彿就在同一時刻,兩個士兵從樹林裡狂奔而出,回到了本陣。
“發生了什麼事?”雅各布吞了口唾沫,問道。
“有很多屍體,有些被扒光了。”一個士兵喘了幾口氣,站直了回答,“好像沒有發現敵人。”
“什麼叫好像?”雅各布驚怒之間積攢的火氣完全爆發了,“什麼叫好像”
着,他一腳踹翻了那名回話的士兵,又上前補了兩腳,將對方打地只能在地上呻吟。然後,似乎是小小出了口氣的雅各布轉向另一名被嚇到了的士兵,深吸了一口氣,用聽起來還算平和的聲音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好像”什麼的是不能再說了,這連傻子都知道。那名士兵條件反射地一挺胸,有些神經質地大聲回答:“發現我方人員屍體,沒有發現敵人”
“嗯。”雅各布點點頭,面色依舊陰沉,“亞歷克斯大人的屍體呢?還有,剛纔那聲慘叫是怎麼回事?”
“敵人設下了陷阱。”那士兵說着,顫抖了一下,“聖騎士大人的屍體……被扒光了。”
“什麼?”雅各布瞪大了眼睛,然後再是一腳踹倒了面前的士兵,“扒光了?”
雖然沒有補上幾腳,但這一腳的力道也不是尋常士兵可以承受的。那士兵在地上痛苦地打滾,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不過雅各布原本也沒指望得到答案,他只是想宣泄一下自己的感情而已。一個聖武士在他的護衛下死掉,連象徵着聖武士身份和帝國權威的鎧甲都被脫了去……除非艾尼迪亞親自出馬,不然自己肯定會死地很難看。
想到這裡,雅各布閉上眼睛,祈禱了起來。
神沒有親臨。當雅各布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看到的是屬下複雜的目光。
“繼續前進吧”他嘆了口氣,揮了揮手,“亞歷克斯大人獻出了生命,我們更要將這批物資安全的送往前線。”
站好最後一班崗,這就是雅各布心中唯一的念想。
相對於心中充滿悲壯的雅各布,喬尼和他的自由軍卻是心有餘悸。安迪還在喬尼背上趴着,絲毫沒有能夠下地走路的意思;喬尼的手雖然看起來跟沒事兒一樣,但疼不疼自己清楚,估摸着得有兩天不能和人動劍了。其餘部衆雖然傷都不輕,但目睹過自己首領的慘狀,也都收起了輕視之心。一路上氣氛十分沉悶,壓抑無比。
“都怎麼了?”喬尼終於注意到了這一點,這說明他的疼痛有所減輕,“我們可是打勝了”
“可是……”有人想回答,但發現無話可說。有什麼可說的呢?無論從哪個角度去看,這都是一場完勝。雖然殺敵不算多,但卻幹掉了一個很強大的對手,己方則毫髮無損――至少沒死人。
但就是憋悶啊……
“像這樣的敵人不會有太多的,不過這也正驗證了我曾經說過的話。”喬尼見衆人都是一臉頹敗,於是將安迪放到地上,將衆人召集了起來,“在前線的維爾薩軍隊有勝利的希望之前,我們絕對不能將那些當地的反抗軍帶在身邊。”
一旦自由軍開始發展壯大,爲了解決後勤問題,就必須開始攻城掠地,然後成爲明處的靶子,被艾尼迪亞人萬箭穿心……事實上,在喬尼不知道的那片大陸上,絕大多數的民間反抗力量都是這麼被撲滅的。
道理就是這樣子沒錯,只是不少人都不太理解。但現在大家都理解了。
“繼續前進吧。”喬尼在簡短的演說和禱告之後扶起了安迪,“你腿還發軟?”
“差一點就失敗了啊混蛋”安迪站立不穩,中氣十足,“那個法術我只是聽說過啊要是剛纔我失敗了我們就都死了啊”
“沒事。”喬尼摸摸安迪的腦袋,“這不是都好好地麼?”
“別碰我的腦袋。”安迪拍開喬尼的手,“下次動手前先看清楚行不行?我不是每一次都能那麼好運的”
“那你就信仰一下幸運女神嘛。”喬尼攤手,“好啦,趕路了。”
“早就隕落了……”安迪嘟囔着,慢悠悠地開始挪動自己的腳步。
自由軍並沒有放棄他們的攻擊。既然已經將隊伍重新召集了起來,喬尼就不打算再客氣了。在雅各布的清理下,適合伏擊的地段已經不多了,但誰說自由軍就一定得伏擊呢?
輜重車隊中的每一個人都能看見在大路的左側不遠處跟着的敵人。他們揹着巨劍,套着亞麻的罩袍,底下金屬的鍊甲若隱若現。弩矢夠不着這些如同荒野的狼羣一般的敵人,敵人也不攻擊。他們只是遠遠地跟着,隨着輜重車隊的前進與停止而前進或停止。
很有耐心的敵人。這讓雅各布越發心煩意亂。他不得不讓自己的士兵頻繁地停下腳步,以應對似乎正在緩緩靠近的敵人。而當他解除防禦的時候,敵人又會突然快跑幾步,將手中的箭矢投射過來,然後四散而去,另艾尼迪亞的士兵連反擊都不知該如何反擊。
如果雅各布和他的手下是要去進攻什麼城堡的話,那自由軍的騷擾僅僅只是給敵人撓癢癢而已。艾尼迪亞軍的士兵大可以把這股怒火留到攻城的時候再宣泄出來。如果雅各布和他的手下只是巡視地方的話,自由軍的騷擾也不足爲怪,只需安營紮寨,做好防禦,也就沒有什麼了不起了。甚至於雅各布還可以率衆追擊,將敵人攆着跑,至少也不用這麼被動挨打。
但問題在於,雅各布需要看着輜重車,而且那一隊跟着自己的敵人,絕對不超過一百人。
敵人可是有兩百人之衆的。
士氣與軍隊的人數就在這走走停停之間慢慢減少。當他們終於到達最近的大型城堡的時候,後隊幾乎已經無法完全照顧到了。
這個夜晚,艾尼迪亞人在緊張與恐懼中度過。
第二天,輜重車隊重新啓程。雅各布很想放棄已經無法護住的後隊,然後全速前進,用自己扔下的糧草吸引敵人的注意,好讓自己的隊伍能儘快抵達目的地。但他不能,也沒有這個權力。先是失陷了一名聖武士,再丟掉一批糧草……即使是艾尼迪亞親臨,也不一定能把他救下來了。
如果早一些做出決斷的話,他還能留下一些士兵抵擋一陣……但現在不行了。
自由軍幫他做出了選擇。
自由軍衝鋒了。安迪的火球后發先至,點燃了兩架並排前行的馬車。火光沖天,車隊被硬生生分成了兩份。那一直不知所蹤的一百人的自由軍終於現出了身影。他們在混亂的前隊保持威懾,使得雅各布不敢隨便調人防守後隊。
雅各布在被火焰從大隊中隔開的後隊,艱難地砍傷了與之正面對抗的巨劍戰士,後退一步,乘着邊上一名親兵爲其擋劍的空檔,狠狠地看了正如同割草般收割自己士兵的敵人一眼,捂着被突破了盾牌格擋的巨劍割傷的左手,跌跌撞撞地跑了。
“我會回來的”他恨恨地想,“我會回來的”
他還記得卡列尼將軍在奉命撤退的時候說起這句話,是如何地自信。而現在,他卻如同一隻喪家之狗,落荒而逃。
滯留在後隊的士兵很快就被清掃完畢。大部分維爾薩士兵四散奔逃,他們實在無法面對這一羣無法戰勝的敵人,連三打一都不行。坎亞納來的艾尼迪亞基層軍官全都堅持到了最後,當然,他們本身就因爲迥異的服飾而受到了特殊的照顧。
十大車糧草,這是個大豐收。喬尼沒有繼續追擊,朝天打開了一個示警的藥劑瓶,發出一溜藍光,便指揮着手下尚在喘氣的戰士們將這些糧草往回趕。其態度之囂張,行事之從容,若是雅各布可以看到,一定會被氣吐三口鮮血。
但雅各布沒能看到。事實上,就算是在前隊堅守的押運隊和雅各布的手下,也都沒能等到自己長官的到來。當他們面前的那些似乎想要進攻的敵人不知爲何撤退之後,這些士兵又保持了十分鐘的戒備狀態。身後的大火還在燃燒,熱浪滾滾,濃煙陣陣,讓人看不見後邊的情形。有膽大的跑去查看,但都沒有回來。
於是他們開始等待自己長官的歸來,或是敵人的到來。
兩者都沒有出現。
從後隊逃出來的士兵已經被前隊控制起來了。他們的武器被收繳,鎧甲也被勒令褪下,只留標識身份的罩袍,以防再次逃跑。他們說不清後面發生了什麼,只知道敵人異常強大。至於雅各布的下落,他們只說是沒見到長官身死,別的一概不知。
襲擊發生在上午,太陽還未升到一天中最高的位置。及至下午,接近黃昏的時候,雅各布仍舊沒有出現。於是士兵們只能在迷惑中按照軍階與威望選出兩個臨時的指揮,帶着大家繼續趕路。接下來的路程倒是順利了許多,雖然有眼紅的維爾薩反抗軍試着想要襲擊一下,但立刻就被反擊了回去――他們成羣結隊地涌上大路,卻終究不敵裝備精良的艾尼迪亞正規軍。這些意外收穫的首級終於振奮了一下衆人的士氣,使得這批剩下的糧草能夠準時送達前線。
然後在即將到達目的地的時候被從艾尼迪亞防禦結合部穿過來的嘉蘭和妮芙一把火燒掉……這是後話。
先來看看雅各布的行蹤吧。
這個日後自由軍的煩現在正是他踏上這片土地以來最落魄的時候。雅各布身邊只有十二名親兵,個個被火焰薰地灰頭土臉,鎧甲也頗有一些破損的地方,武器也在格擋中被砍出了缺口。至於雅各布本人,左手上的盾牌已經是不能用了,左臂上那道血痕不是太深,但血肉模糊的樣子很是滲人。他身上象徵着中級軍官的漂亮的板鏈複合甲的兩片肩甲上各有一道深深的劃痕,胸腹部的板甲片上也有一道清晰的劃痕。
這一行十三個人在雅各布的帶領下脫離了大部隊,潛伏在距離戰場五十步開外的一道尚未來得及被填埋的溝渠中。一直都在心中咒罵那些維爾薩懶豬的雅各布在這一刻反倒有些感激那些懶惰的當地人了。
“如果就這麼回去了,我們有一個算一個,誰也跑不了。”雅各布輕聲教訓着他身旁那些還有些惴惴不安的親兵,“死了一個聖武士,丟了那麼多糧草,還有那麼多士兵……誰還想追上那隊糧車的,過會兒自己走,我不攔着。”
沒有人吭聲。如果回去,最好的結果也是被髮配進奴僕軍效命,在大戰中作爲敢死的衝鋒隊使用。運氣好的或許還能立上功勞,重新回到正式的軍隊中苟活,絕大多數人就只能以一個可恥的奴隸的身份在戰場上結束自己的生命――連正面交鋒的機會都沒有。
“一會兒,你們自己都注意點。”雅各布靠在溝渠的壁上,輕聲說,“我們跟着那羣傢伙,不要太緊,也不能跟丟。等我們找到他們的巢穴,然後拔掉,就能抵充這次的罪責,說不定還能建立一些功勳。”
“大人,就算我們找到了他們的老巢,難道我們還能戰勝他們嗎?”一個親兵小聲問道。
“廢話”雅各布作勢欲打那親兵,但終究還是放下了手,“找到位置,回城堡調援軍”
“如果我們被發現了……”另一個親兵猶豫地說。
“向艾尼迪亞懺悔,你這個懦夫”雅各布低聲怒吼,“你們跨海而來的勇氣都被狗吃了嗎?大不了一死,爲我們的失職贖罪難道說你們情願以一個無名的奴隸身份死在一支不知道由誰發射的羽箭之下嗎?”
奴僕軍沒有護甲,完全沒有。
所有人都沉默了。趁着這個時候,雅各布探出腦袋,飛快地掃了一眼之前的戰場,然後立刻坐下,閉上眼回味自己剛纔看到的畫面。對方還在調整馬車的方向,準備順着原路往回走。敵人的士兵或者在療傷,或者在緊盯着着火的馬車兩邊。不知道因爲什麼而冒起的濃烈煙霧還未散去,戰場上已經沒有了戰鬥……
“等。”雅各布對周圍的親兵說,“等他們離開。”
攻守互易。
此時此刻,嘉蘭和妮芙已經備齊了自己所有的行裝。妮芙的母親給了妮芙一個次元袋,裡面裝滿了乾淨的飲用水和食物。妮芙冷着臉接了,也沒有道謝,扭頭就出了帳篷――她原本就是來伸手要東西的。
“你有伙食,我有錢。”嘉蘭在妮芙的帳篷外對自己將來的同伴說,“我們先去幹一票大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