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喬尼的臉色變得很可怕,堵在路上的那些士兵們也沒有要讓路的意思。雞蛋與石頭不時從人羣中飛出,落在侯爵與喬尼的隊伍裡,被眼疾手快的士兵舉盾擋掉。
“千萬不要衝動,團長先生。”安德爾侯爵在一旁苦苦勸說,表情很是焦急,“平時那些士兵自己打架也就算了,但像今天那麼多人的情況,一旦見血,局勢就無可挽回了”
此時此刻,安德爾侯爵不再如一個不小的勢力的首領那般從容,也完全沒有一個強勢上位者的霸氣。這個繼承了自己父親家業與威名的中年人並沒有他父親那般一往無前的剛毅,也沒有情願自絕於周邊貴族的覺悟。喬尼冷冷地看着他,恍惚間竟有些看到了一個政客的感覺。
一個深陷彈劾危機的政客。
這種違和感甚至蓋過了喬尼那因爲被人投擲異物而產生的憤怒。當他再次拾起那份憤怒的時候,便聽到對面傳來更大的聲音,壓過了那些士兵的叫囂。
“都散了”那個聲音喊道,“你們怎麼能這麼對待帝國的貴族都散了,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帝國貴族的尊嚴不容褻瀆”
這聲音雄渾無比,並且收效顯著。鬧事的士兵先是一愣,整齊地止住了喧鬧,回頭張望。
“維基伯爵與衆伯爵駕到”那聲音又高喊了一聲。
於是人羣呼啦一下就散了,眨眼間就不見了蹤影,露出了從街道另一邊緩緩而來的諸位伯爵。
“我還以爲是來幫我們的呢。”喬尼對奧芬巴赫輕聲說道,“沒想到是這羣貨。”
“安德爾侯爵大人,您受驚了。”維基伯爵從馬上翻身下來,以一個無可挑剔的標準貴族禮儀表達了自己的歉意——形式上的,“我爲這些低賤士兵的魯莽行爲向您道歉。”
安德爾侯爵接受了維基伯爵的道歉——不然還能如何呢?他剛想開口說些別的什麼,維基伯爵已經直起了身子,眼神中透着寒意,不至於徹骨,但確實很冷。
“斯坦因納子爵閣下。”他對奧芬巴赫說,“請跟我來,貴族議會將要對你做出質詢。”
說完,維基伯爵衝侯爵一點頭,翻身上馬,轉身就走。
“我覺得,侯爵大人。”喬尼在馬上向安德爾侯爵的位置偏了偏身子,“如果有時間的話,您一定得給我解釋一下你們那個領主聯盟的運作方式。”
質詢是在城堡的宴會廳舉行的。沒有食物,也沒有酒水,偌大的宴會廳滿滿當當,但卻沒有歡樂的氣氛。維爾薩第二帝國南方領主聯盟——這個從本質上來講屬於非法的領主私下組成的小團體,一個鬆散而充分民主的組織,正在準備召開一場讓喬尼回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在電視裡看見的外國議會的質詢會。
當喬尼走進宴會廳的時候,恍惚間覺得自己已經看見了貴族們彼此大聲爭吵的場景。
“斯坦因納子爵閣下,這是爲您召開的質詢會。”就在門口,維基伯爵回頭道,“您只能一個人進去。”
在宴會廳的盡頭,有一個高臺;高臺之上,是一個小小的講臺。貴族們環着那講臺而坐,裡三層外三層,只留了一條走道供奧芬巴赫前行。此時,領主們——無論是主戰還是保守,抑或是中立派,都回過頭來,看着奧芬巴赫。
“對不起,但我想你只能一個人上去了。”安德爾侯爵看看大廳裡的形勢,抱歉地對奧芬巴赫說道,“這件事我之前甚至都不知情……”
喬尼看着一臉尷尬的安德爾侯爵,突然有些爲他的父親感到悲哀。那個因爲堅持反對太陽神教會的老人雖然被幾乎所有南方的領主排斥,但至少骨氣還在,手腕也夠硬。誰能想到他的繼承人竟然會在自己的主場被一羣戰敗的伯爵欺負呢?
“沒事。”喬尼搖搖頭,他知道侯爵的道歉有一半是對自己說的,“那我們在這裡聽一聽,沒有問題吧?”
“這是不合……”維基伯爵皺着眉頭,但話說一半就被安德爾侯爵打斷了。
“可以。”侯爵沒有給維基伯爵任何重新開口的機會,“作爲子爵的隨從,同時也是談判使團的成員之一,我想你有權力旁聽這場質詢會,並在必要的時候給你的……主人提供幫助。”
說完,侯爵對喬尼挑了挑眉毛,做了一個徵詢的表情。喬尼並沒有因爲那一句“你的主人”而有任何不快。
稱呼而已,這他還是可以諒解的。
“好吧。”維基伯爵瞪了喬尼一眼,又不滿地看了看安德爾侯爵,“那請子爵閣下隨我來吧。”
奧芬巴赫點點頭,回身對喬尼做了個放心的手勢,然後拉了拉自己的罩袍,使其更加貼身。他擡起頭,如同一個得勝歸來的將軍一般,在兩旁領主的議論聲中邁步前行。奧芬巴赫走的不快,每一步都在地上踏實了,顯得從容無比。
這高貴的儀態並未爲他贏來讚譽。即使是站在宴會廳門口的喬尼,也能隱約聽見人羣中的不屑。這讓他感到有些憤怒,但握一握拳,還是忍住了。
終於,奧芬巴赫走上了高臺,站到了講臺之後,面對着所有的領主。
“我是奧芬巴赫.斯坦因納,帝國子爵。”奧芬巴赫清清喉嚨,自我介紹道,“受安德爾侯爵之命前往塔布裡城與坦尼亞斯的主教進行和平的談判,現在已經達成了和平協議。”
說完,他就閉上了嘴,等待着臺下貴族的提問。奧芬巴赫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場面,但他多少也能猜到。
“子爵閣下,請問你這次帶回的和平協議上,都有些什麼條款?”一位看不出爵位也沒有自報家門的領主站起身來,高聲問道。
“坦尼亞斯人將交還他們扣押的貴族俘虜,但僅限於領主的親屬與騎士。”奧芬巴赫回答,然後再次閉上了嘴。
“然後呢?”那個提問的領主疑惑道,“只有這些嗎?坦尼亞斯人將要履行他們本就該履行的義務,而這竟然也算一個條款?”
奧芬巴赫愣了愣,點頭道:“沒有了。”
“先生們”那領主轉過身,面朝大部分的貴族,伸出一隻手想臺上比劃,“大家聽到了沒有?這就是斯坦因納子爵的談判結果。從此以後,我們的土地就是坦尼亞斯人的了,我們的領民也將永遠被那些該死的太陽神教徒欺辱。啊,對了,他們把我們的家人和騎士還回來了,哈哈,多大的恩賜啊”
這番話點燃了場上質疑的聲浪。一時間沒有領主站起發言,但責罵的聲音卻充斥整個宴會廳。
“當時應該讓他去談判的。”喬尼在門口搖頭嘆氣,“口才真是不錯。”
“大家靜一靜,靜一靜。”出乎意料的,起身維持秩序的竟然是維基伯爵,“讓我們聽聽,斯坦因納子爵對這件事有什麼解釋。”
奧芬巴赫有些凌亂了。根據安德爾侯爵的描述,維基伯爵是一個徹頭徹尾的主戰派,甚至在送別的那一天與侯爵進行了激烈的正面衝突。不過站在臺上的他並沒有太多的時間去思考這麼複雜的問題。見衆人漸漸安靜,重新將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奧芬巴赫清了清喉嚨,解釋道:
“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我們這邊,軍備不齊,士兵的素質不如坦尼亞斯人,軍隊的規模也比不上坦尼亞斯人,指揮官的素質如何,我不瞭解,但這已經無法影響戰爭的結果了。”
頓了一頓,他繼續說道:“而且,坦尼亞斯人的軍隊已經從東邊撤了下來。雖然他們並非全勝,據我估計損失也非常大,但那些從戰場上撤下來的軍隊並非我們可以應付的。但是坦尼亞斯人不可能永遠與他們東邊的鄰居保持和平,所以在潛心發展一年之後,我想,我們是可以將失去的土地奪回來的。”
臺下的領主們沉默了一會兒,很快就重新喧鬧了起來。喧鬧聲中,一個留着白鬚的老者從第一排的座位上站起,嚴肅地看着奧芬巴赫。他似乎在領主中頗有地位——人們漸漸安靜了下來。
“斯坦因納子爵。”待周圍再無人發出聲響,老者嚴肅地說道,“我是來自卡利維亞的查理.卡利維亞伯爵。你剛纔是在說,我們打不過坦尼亞斯人?”
臺上的奧芬巴赫和門口的喬尼同時愣了一下。這就像有人用非常疑惑的口氣問你,“你是說,一加一等於二?”
這種事情還有別的答案嗎?
“的確如此。”奧芬巴赫回答道,“從之前的幾次……”
“住口你這個外來者”老人頓了頓他手中的柺杖,“帝國的實力不是你這個從奧賽丁來的蠻子可以妄加猜測的”
這個就是找茬了。喬尼皺了皺眉頭,奧芬巴赫更是面露不豫之色。
“你剛纔說,坦尼亞斯在東邊與海寇打了一仗,損失慘重?”卡利維亞伯爵繼續闡述自己的觀點,“那我們更應該利用這次的機會給他們致命的一擊,而不是給予這些侵略者喘息的時間”
“可是,卡利維亞伯爵閣下,需要喘息時間的是我們”奧芬巴赫的聲音大了起來,“連那些晨曦軍都能和我們的士兵打成平手,您憑什麼認爲我們的實力要比坦尼亞斯人強?”
“我們有堅強的後盾我們可以向公爵求援”卡利維亞伯爵激動地回答,“你是在衝我叫嚷嗎,年輕人?你不知道要尊重一個老人嗎?”
最後這句詰問讓奧芬巴赫無語了,連喬尼都感到一陣無力。
bsp;倚老賣老的老流氓絕對是年輕人傷不起的。
“卡利維亞伯爵閣下,請不要激動。”安德爾侯爵終於忍不住了,“作爲聯盟推舉的首領,我對於我們的戰力還是很瞭解的,確實不如坦尼亞斯人。而三位公爵大人正身陷與艾尼迪亞僞帝國的戰爭,無暇顧及我們這邊的戰事。所以,和平還是必要的。”
此言一出,贊同聲一片,都是從奧芬巴赫的左手邊發出的,那裡都是安德爾侯爵的人。
“這不是理由”維基伯爵站起身來,高聲嚷道,“這也不是你出賣我們利益,去換取卑微的和平的理由”
“對,沒錯”
“坦尼亞斯咋種應該交還我們的財產”
“這種和約是可恥的”
“我們不能把希望放在一個奧賽丁人身上”
這次的聲浪來自奧芬巴赫的右手邊,幾乎都是失地的領主。
“歷史會記住你,斯坦因納子爵”卡利維亞伯爵指着在臺上有些尷尬的奧芬巴赫喊道,“是你出賣了帝國的利益是你將開國皇帝打下的土地拱手讓給了坦尼亞斯人是你,是你讓無數先輩的血白白拋灑在這片土地上,也是你,讓維爾薩人數百年的辛勤勞作成爲了別人的財富”
這種指控未免太牽強了些,並且非常無理。奧芬巴赫張張嘴想要反駁,但立即就被另一位站起來的領主給打斷了
“不這不是子爵的問題”那領主看起來很年輕,從他坐在第一排這個情況來看,應該也是一名伯爵,“斯坦因納子爵是一個光榮的貴族。即使他來自奧賽丁王國,那也是一名貴族的後裔”
這番話讓奧芬巴赫的面色緩和了一下,不過在門口的喬尼卻皺起了眉頭。
說話的這個傢伙,坐在奧芬巴赫的右手邊。
“真正應該爲這個不平等條約負責的,是安德爾侯爵”果然,那年輕人高聲喊道,“是他,這一切都是他的陰謀。他要讓我們失去土地,失去人民,失去我們的財富,丟失我們的軍隊。只有這樣,他才能將我們架空,讓我們無力反擊。先生們,爲什麼他不向公爵們求援?他想分裂帝國”
一片驚呼,跟排練好的一樣。
“不,這是謊言”安德爾侯爵反駁道,“作爲帝國光榮的侯爵,我怎麼可能會做出那種勾當”
喬尼對這句話存疑,不過安德爾侯爵的表情倒是十分到位,屬於那種被侮辱的紅色,而非被拆穿的紅色。
總之,侯爵面色發紅,氣喘如牛,渾身顫抖。
“你們看,你們看這個人”那說話的年輕人指着侯爵對身後的人嚷道,“你們看他的臉色,你們看他起伏的胸膛。這是一個被拆穿了罪惡的叛徒,這是一個言語蒼白的可憐人”
臺上的奧芬巴赫看着臺下的爭執,目瞪口呆。他完全不明白,爲什麼話題會從自己扯到安德爾侯爵身上。
“想想吧,先生們,‘南方領主聯盟’,帝國的歷史上何曾有過這樣一種東西?”年輕人來回走着,面色激憤,“我想請問侯爵大人,皇帝知道這裡的情況嗎?三位公爵知道這裡的情況嗎?我們這些人的祖先都是開國皇帝爲了鎮守帝國南疆而分封的功臣,而我們,我們這些英雄的後代,竟然要與你一同走向背叛帝國的不歸路嗎?”
“不能”
“不能”
“不能”
山呼海喝,安德爾侯爵臉色慘白,連帶着他那邊的貴族都無話可說。
“戰爭”維基伯爵站上了自己的椅子,揮舞着雙臂,“我們要的是戰爭”
他微微發福的身子讓這段話顯得有些滑稽,但黨同伐異的時候,是不需要考慮這種細節的。
“戰爭戰爭”
“奪回我們失去的土地”
“讓侵略者滾出去”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絕對是出乎了喬尼的預料。而當戰爭的呼聲想起,撕毀條約的主張冒頭,喬尼覺得自己胸中一直迴盪的怒氣突然涌了出來。
就像是火山爆發,又似海嘯洶涌。一直安靜地旁聽這場質詢會議的喬尼產生了一種衝動,一種毀滅一切的衝動。
“撕毀條約?”他喃喃道,身體顫抖。
這個主張觸及了喬尼的底線。
因爲這場談判,自己付出了多少?艾絲翠兒走了,自己與主教的交鋒,奧芬巴赫與聖武士的決鬥。因爲背後的勢力實力弱小,在談判桌上想放狠話都得等奧賽丁的老兵來了才行。這樣一羣人,躲在後方,派了奧芬巴赫去那龍潭虎穴進行談判,扭臉就敢不承認談判的成果。
就像是自己歷經千辛萬苦削了一個木雕,滿手鮮血,剛要送給別人,卻被對方扔在地上一腳踩碎,還出言譏諷……
他用力握緊拳頭,往身旁的石壁上猛裡一砸。石板發出一聲微弱的響動,喬尼的右手血肉模糊。
“仁慈的奧丁,請治療這可憐的生靈。”喬尼面無表情地念誦着禱文,“爲了自由。”
藍光閃過,喬尼的右手已經恢復了正常。
“你生氣了。”一直低頭髮呆的哈維爾扭頭看了喬尼一眼,“而且,似乎已經剋制不住了。”
“哈維爾,你要去奧賽丁看看是嗎?”喬尼沒有搭茬,代之以一個奇怪的問題。
“對,沒錯。”
“等這裡的事結束了,我跟你一起上路吧?”喬尼扭頭,微笑着看着哈維爾,“你教我武器大師的事情,我告訴你更多的故事。之前我和你講的只是一些表象,我想,我們可以試着一起研究一下那些神奇物件的本質。”
“隨便。”哈維爾一聳肩,“我有的是時間。”
宴會廳裡的爭吵還在繼續。